随笔
李淑萍 广州 教师
阿妈是土地的诗人,土地是花生的产床,而花生好像与生俱来是我的慰藉,在我人生的春天里播种、发芽。待到花生收获,阿妈喜欢晒咸干花生,给我塞几大袋。我晚上饿了吃几颗,想阿妈了吃几颗;从小就种的、看的、吃的花生,仿佛嵌进了身体的肌理,烙进记忆。
首先印刻在我脑皮层的序码不是关于花生的美食,而是初春时节,在诗画般的田畴上,人们撒播花生的画面。
不是法国大画家米勒画笔下的播种者:农夫身躯高大,阔步挥臂,播着种子;那图景也太过壮丽。我家自留地上没有男性形象,父亲永远缺席,偶尔从广州回来探家都是优哉游哉等吃的,而阿公、阿叔或阿舅都在自家地上忙碌。春天,我家的田里,只有阿妈。
阿妈抓着饱满的花生仁,躬下身子,庄重地把花生仁摁进泥土里,更像米勒画中的拾穗者,那样地谦卑。她的动作连贯,沉着有序,沿着新翻的一行行的花生垄地重复劳作,就像诗人写下大地的诗行。或许长时间的弯腰劳作已经使她感到劳累,稍作停顿,挥挥汗,继而再弯腰,再伸手,摁进土里。说她撒播,莫如说是丈量,精准地把花生投在等距的坑里,摁一下,掩土。背后灰蓝的天空缀满云霞,成为劳动者背影的底色,至今在我脑海挥之不去。
那是属于阿妈一个人的土地,尽管那是我们一家四口分的(老妹小,没分到田地)。阿妈就像土地的主宰者,在希望的春天里,她按自己的喜好和意愿安排哪块地莳田插秧,哪块地点种花生、芝麻或黄豆。土地似乎懂得报恩,阿妈种的每一种农作物似乎都比别家高产。这一颗颗收获的花生,就像是阿妈怀胎十月的婴孩,颗粒饱满壮实。
花生收成之后,挑出颗粒大而饱满的少部分作为来年的种子;一部分,则榨成花生油,成为饭桌上香喷喷的配角,不可或缺。还有余下一小部分保存下来,收在一个瓦瓮里,将做成美食。
快过年了,阿妈迫不及待做起花生年货。炒香去衣捣碎的花生,像铁骨铮铮的主人,屈膝胶着红糖水、爆米花,压平冷却成一块块小巧紧致的炒米饼,被置于铝皮制火水罐内保存。往往还未待放进去,围观的猴精早已抢了一块放进嘴里嚼着,抚慰我们焦灼的味蕾。
阿妈手巧,也舍得,把花生米和产量不多的黑芝麻组合,做成芝麻花生糖。这也成了我家走亲戚的标志。阿妈挑着一担格箩,我们小孩扯着担子的棕绳亦步亦趋,从东家走到西家,从初二走完初六。上面放着的鸡腿快霉掉了,还一直留着,倒是芝麻花生糖都被统统收下。这么金贵的小吃,别家很难吃到。阿妈虽做得不多,却慷慨与大家分享,是不是也有炫耀的自豪感呢?
花生还是做艾粄馅料的灵魂。我们村做艾粄全用花生芝麻馅,不做别的花样。像做芝麻花生糖一样,把脱衣的花生肉和芝麻混在一起,用石磨研碎,和珍贵的红糖裹进青绿油亮的艾粄里,成了点亮清明前后的美味甜点。
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花生与糖,相依相伴不可分割,我收获了味蕾与精神上的双重慰藉,还有蛀牙。
花生的宿命源自于春天的播种。种花生,在儿童看来是一种游戏;大人,却对土地投以宗教般的感情。那种虔诚,超越了一般的田园劳作,而定格成我记忆中一幅人与土地、人与生存息息相关的伟大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