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君
孙康宜在其著作《抒情与描写:六朝诗歌概论》中,称陶渊明“重新发扬诗歌的抒情传统”,认为陶渊明以个人的声音,复活了古代的抒情诗,宣告一个多世纪以来文学界占统治地位的哲理玄言诗模式的终结。“江左篇制,溺乎玄风”,“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六朝初期,寡淡无味的玄言诗风曾经流行一时,陶渊明以其自然清新的抒情诗予以阻击,重新光大抒情诗传统,并引发了中国诗歌史上的一次情感转向。
魏晋被誉为人的觉醒的时代。魏晋风度至今为人津津乐道。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一书中,高度评价魏晋风度。魏晋时期,战祸不断,疾疫流行,社会动荡,苦闷之士寻找生活答案和生命意义,灾难和人生短暂让人珍惜当下,反而促成了人的思考和觉醒。玄学与名教的争论,正是这一急促而焦虑的时代问题的显现,双方的对峙甚为激烈,社会秩序、家庭伦理和价值观念等都遭遇全面危机和冲突,嵇康被杀成为其标志。
玄学思辩性很强,玄谈玄理风靡一时,称为“清谈”,竹林七贤为其代表人物。魏晋玄学开启了观念革命,新的概念、命题,以及一系列抽象理论的探讨。其中最重要的,是对“情”的推崇。宗白华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对于这一点,我略有不同意见,我觉得情本身就是一种自然,这一点在陶渊明身上表现得最明显也最彻底。冯友兰称魏晋风流的核心是“深情”,对宇宙人生皆“一往情深”,这种情,不只是对人,对万事万物皆有情,“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诗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这样的故事,魏晋比比皆是;“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有生则有情,称情则自然”……这样的话语,就是魏晋人常常挂在嘴上的话语。所以,李泽厚说魏晋是人的觉醒的时代。在急剧变化的时代,魏晋人意识到人生短促,情才是最真实的,最值得珍惜和眷恋的。
但玄学主要还是侧重观念解放,真正将之实践到底行动到底并成为一种生活方式的,是诗人陶渊明。魏晋玄学有观念的启蒙,诗歌创作上却停留在理论概念上,表现为玄言哲理诗,本身并不自然,以致被刘勰等批评为论疏注疏,甚至被极端者认为这些玄言诗毫无价值。正是在这个背景下,陶渊明脱颖而出,如一股清风,一扫枯涩昏昧。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陶渊明被认为是真正的“自然诗人”,他观念上受到了玄学的影响,自认“质性自然”,行动上真正付诸实践,在诗歌中真正做到了情理兼备,以诗贯彻其精神追求。孙康宜称陶渊明重新发扬了抒情传统,而且,她颇有创见地对比研究,认为陶渊明的“田园诗”偏重抒情,谢灵运的“山水诗”则偏重描写。也有论者称陶渊明是主观的、全身心的,谢灵运是客观的、局部的,一个重写意,一个则写实。
陶渊明的情感转向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于自然的热爱,主要是其田园诗;二是对于人世的深情,包括他的亲情友情甚至爱情;对于这两方面,他在情理上都全身心投入,有一种自觉性主动性。
孙康宜认为陶渊明的“田园诗”最重要的特征是抒情,一种扩大了的自我抒情,比如对田园的真心热爱:“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很满意自己居住的地方:“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对耕读生活的沉浸:“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对乡土的眷念:“山涤余霭,宇暧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连风也是有情的:“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陶渊明喜爱菊松兰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秋菊盈园”“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三径就荒,松菊犹存”“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珍异类,卓然见高枝”“幽兰生前庭,含熏待春风”“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等;陶渊明对自然的真心热爱,所以才会有退隐之后的由衷感叹:“久在樊笼里,终得返自然”。
陶渊明对人情世情的抒写也比比皆是,写子女:“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弱女虽非男,慰情聊胜无”;写朋友:“情通万里外,形迹滞江山”“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对邻人也是深情的:“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他挂念着人世:“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眷眷往昔时,忆此断人肠”;陶渊明和友人唱和的诗歌不少,如《答庞参军》《酬丁柴桑》《于王抚军座送客一首》《和郭主簿》《与殷晋安别》《赠羊长史》《岁暮和张常侍》等,说明他是一个很看重朋友的人。
很有意思的是,一般人心目中的陶渊明,是一个冲淡恬然的形象,但他也有过强烈的爱情,有过激情澎湃的时候,这就是《闲情赋》里所展现的:“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他写了“十愿”,表达的是愿随时随刻伴随爱人,亲近爱人,无论早晚;愿随时随地地侍奉爱人,依偎爱人,无论睡眠休憩还是弹琴外出。这样赤裸裸的表白,千古罕见,可谓胆大,肆无忌惮,这也应该归功于魏晋自由开放的价值观念。对爱人由衷的赞美,如此深情悱恻,其文辞何等华丽香艳,毕竟,谁都有过青春年少,有过爱欲缠绵,这也展示了一个真实的可亲可近的陶渊明。可想而知,《闲情赋》在历史上引起过一些批评,但苏东坡为之辩护,认为那些批评是“此乃小儿强作解事者”,陶渊明贵在“真”,“真”是陶渊明诗意的秘诀。此后,《闲情赋》被认为确立了一个有血有肉情感味浓的陶渊明形象。
陶渊明在乱世之中,自觉地选择,退回到情感、个体和家庭,他的“归去来兮”是个人的宣言,宣布他的决定与觉醒,他个人的觉醒就是一个时代的觉醒。
陶渊明以诗储情,也给了我们很多启发。我们经历的时代,也是一个巨变时代。上个世纪的语言学转向,是顺应时代数字化的变化,连黄仁宇都批评传统中国缺乏“数字化管理”;同时,也为程序化时代提供了哲学支撑,语言要被实证化、逻辑化和程序化,开启了后来系统论、控制论和信息论的道路,直至,走到计算机语言,走到今日的大数据时代,一切皆可纳入程序。更凶猛的还在后面,智能机器人历史性地登场了,还有人脑芯片、基因编辑造人等,不可知的未来正在到来,人类正再一次陷入生存危机、伦理危机和意义危机。
现在看来,“情感转向”就是对这一可能的可怕后果的反抗和阻止,就是早醒者的抵抗运动和共同行动。“情感转向”,是语言学转向之后又一重大事件。
情感是人最根本的本质,是人存在的证明。我们这个时代现在正在经历情感危机,人类变得倦怠。当下,一是世界巨变,未来不确定性增多;二是疫情困局,让人珍惜当下,只有情感的安慰能让人走出抑郁;三是智能机器人、人脑芯片和基因编辑造人的汹涌来袭,让人恐惧和抵抗。智能机器人能下棋,也能写诗,还能书法绘画,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只有情感才能证明人的存在。于是,人们开始反思,开始寻找真情。开始回到情感,退回到小的情感共同体,爱人、同学、朋友、家庭以及社区等,寻求爱的保护,避免伤害,构建心灵的家园。
诗歌是情感的储存器,人们可以通过诗歌,来缓冲压力,重新建立爱的联系,建构情感的共同体,建造心灵的保护区,重建人类的家园。因此,诗歌在“情感转向”中,可以发挥特别重要的作用。我们可以从诗歌里开展情感的考古学,我们也可以以诗歌开启情感的探险史和开发史。借助诗歌,构建人类的情感共识,历史早就有过尝试,在春秋战国的乱局中,孔子编订《诗经》,提倡“诗教”,把诗歌作为基础和基本的教育方式。所以《毛诗序》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
诗之大用,于此可见!
□ 李少君,诗人,《诗刊》主编。本文根据讲座整理修改而成,见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