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特小说集11:齐珀与他的父亲》,(奥)约瑟夫·罗特著,漓江出版社2022年12月版,58.00元。
□林颐
2018~2022年,历时四年,约瑟夫·罗特的12部中译终于出齐了。这样浩大的出版,是读者的福音,若非如此,约瑟夫·罗特,这位与穆齐尔、卡夫卡齐名的德语大作家,可能就遗忘在我们的记忆之外。
约瑟夫·罗特(Joseph Roth,1894—1939),一个生活在奥匈帝国的犹太人,他那旧式的安逸岁月因为1914年那场著名的刺杀事件而中断。1916年,罗特参军,在离前线不远的军报编辑部工作。1918年,奥匈帝国战败,罗特回到维也纳,为不同报社撰稿维持生计。1925年,罗特就职的《法兰克福报》派他前往法国南部,这是罗特人生中的一段美好时光。
哈布斯堡王朝解体了,然而,帝国的余晖仍然长久地投映在罗特的心底。从1923年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蛛网》开始,“哈布斯堡情结”始终是罗特小说围绕的主题,1927~1929年是罗特小说创作的第一个高峰期,出版《无尽的逃亡》《右与左》等五部小说,1933~1939年,因为纳粹的迫害,罗特流亡国外,在此期间,他创作和出版了《皇帝的胸像》《第1002夜》等十余部小说。
罗特最有名的代表作——《拉德茨基进行曲》,是在1932年德国出版的。这部作品当时就引起了很大轰动,半年内再版五次。书名出自老约翰·施特劳斯的乐曲,包含着特罗塔家族精神生活的秘密。这个家族因为祖父在索尔弗里诺战役里救了弗兰茨·约瑟夫而被封为贵族,小说主角是家族的第三代、特罗塔少尉,时间流逝半个多世纪,年轻英挺的弗兰茨皇帝垂垂老矣,小说通过特罗塔家族三代人的视角去书写哈布斯堡王朝的最后时光。
这是一个忧伤的主题,让人生出茨威格式“昨日的世界”的惋叹。但是,罗特不像茨威格那么悲观,那么热烈,茨威格经历了“二战”,在1942年选择自戕,而罗特逝世于1939年,没有再次目睹欧洲成为废墟,罗特心里还抱着一些希望。这个多民族融合的国家虽然四分五裂,而罗特依然以它的传统文化精神作为指向,他留恋着哈布斯堡的朦胧光晕,试图以犹太复国主义呼唤帝国的重建。这些思想在《漂泊的犹太人》(1927年)里有鲜明的表达,这部作品是随笔集,是中译最后出的一册,将它列入“罗特小说集”是有必要的,因为它是罗特所有小说的背景,是他的政论纲领,是他对于自己所处时代的一种乌托邦理想。
罗特在文学创作中美化哈布斯堡,并且试图实践复兴运动,在当时是被诟病的,也是这些年他被冷落的原因之一。可是,时至今天,犹太人的问题仍然没有得到好的解决,那么,罗特式的“幻想”是否有他的合理性呢?更何况,这些“幻想”使用了极具文学性的表达,罗特的作品都很优秀,独具一格,呈现了德语文学更丰富美丽的气象与景观。
本雅明形容罗特的小说“如折扇一般延展”。确实如此。罗特小说的节奏自然流畅,细节描写十分饱满。比如,男仆雅克韦斯去世的那段。那个傍晚,风和日丽,金丝雀扑扑地飞着,麻雀叽叽喳喳,窗外人们谈笑风生,金色的阳光照在横梁木上,蚊子和金龟子出来活动了,天空是深蓝色的,云朵是粉色的,老人把主人的皮靴刷得铮亮,安详宁静地离开人世。这段关于景致的细腻描写,与老人的心境相互呼应,让我们油然而生庄严肃穆的感觉。
罗特的人物有很强的荣誉感,罗特的叙事策略就是用轻盈的嘲谑去消解这些荣誉,又避免让他们陷于失衡的窘迫中。《拉德茨基进行曲》处处可见:一,祖父发现教科书对“索尔弗里诺英雄”的描述太夸张了,他奔波觐见恳请更正,没人理会老头子的背时行为,宣传口径需要浪漫美化。二,父亲处理卡尔的私情。卫队长是被“绿”的丈夫,而父亲让卫队长把发现的信件转交给卡尔。父亲的告诫方式很高明,小酒馆的那场对话交锋,诙谐犀利,既点出了父子之间的紧张与微妙,也隐藏着对青年生活观的批评。三,“你是索尔弗里诺英雄”的孙子,这是卡尔的信念。他没有死在英勇的对决中,被枪击中的那一刻,他的手中握着两只水桶,正穿越火线为部队去弄水。子弹呼啸,而卡尔耳边响起当年站在窗前听到的军乐队的演奏,与此同时,他所在排的乌克兰农民为这位即将亡者吟唱:“愿耶稣基督赐福于您!”
罗特就这样幽默而不失尊重地解构了“英雄”的定义,这里有种堂吉诃德式的笔法,也有着诗意现实主义的变体。罗特眷恋哈布斯堡的荣光,但他不是遁入想象,而是力图让所描绘的现实能服从文学的法则和形式结构。罗特没有着力于刻画斑驳迷离幻灭的感觉,他的文笔饱含情感,又包涵奇妙的旨趣和讽刺的意味,具有荒诞又真实的悲喜剧色彩,人物在荒唐的处境里依然努力保持着尊严,这种精神上的自足与现实的境况分离又妥帖的关系,非常动人,是溢出现实对等物的心理表达。这部小说处处构成隐喻,就算王朝日暮西山,仍有它特别的荣耀。特罗塔家族和奥匈帝国的命运缠绕,处理得精心而不刻意。
罗特的小说经常采取的方式,就是个人-家族-族群-国家的连锁效应。新近中译出版的第11册《齐珀和他的父亲》,就是这种方式的。罗特以齐珀家两代人的人生经历,复原了奥匈帝国和平时期的市民生活以及随之而来因为战争而导致的命运改变,小说善意地嘲讽了战争爆发前后市民阶层对待战争态度的改变,也描写了战后的浮华世相与媚俗的文化风潮。这部小说结尾,约瑟夫·罗特以“作者致阿诺尔德·齐珀的信”的方式,参与到了小说的内场。罗特写道:“我尝试在两个人身上呈现两代人的不同与相似之处,以便这种展现能够不再是关于两个个体人生的私人报道。”父亲是父辈那一代的典型,阿诺尔德既有父亲的影子,也是更年轻的一代,而这一代人蒙受了巨大的损失,怎样理解这代人的处境呢?
小说最后一句:“我们整整一代人错失的渴望必将永垂不朽,一如其永未得偿所愿。”这句话,适用于约瑟夫·罗特这位德语大师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