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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顾故事结因缘

——怀念王贵忱先生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2年11月12日        版次:GA10    作者:黄仕忠

  龚自珍曾藏“緁伃妾趙”古印印纽及印文。

  □黄仕忠

  骤闻王贵忱先生于10月26日遽归道山,往事纷至沓来,回想起了因研究龚自珍与顾太清交往而与贵老结缘的过程,历历如在眼前。

  2001年,我在日本东京大学看到一册用纸捻装订的抄本,书衣题“仙境情缘”,卷端作“桃园记”,下署“艸堂居士订谱,云槎外史填词”。这是一部四出的短剧,演西池金母侍女萼绿华(即梅花仙子)与南极长寿星座下白鹤童子相恋的故事,其间遭金母阻隔,后经观音大士说情,金母遂令二人下凡,“择个世族名门,成就良缘”。东大的汉籍目录著录了这个剧本,只是不知道这“云槎外史”究竟是谁。我经过检索,发现这是清代著名女词人顾太清的别号。

  顾太清(1799-1877),名春,字梅仙,号太清。本姓西林觉罗,别号云槎外史。八旗论词,有“男中成容若(纳兰性德),女中太清春”之语。著有诗词集《天游阁集》,撰有小说《红楼梦影》,据我发现,她还是一位戏曲作家。

  《桃园记》撰于道光十九年(1839)秋,正值丈夫奕绘去世周年,太清以两人早年的恋爱故事为蓝本,以仙境情缘故事,叙写二人婚恋受阻的曲折过程。

  我记得《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还载有云槎外史的剧目,再查,果然找到了,题作《梅花引》,藏于河南省图书馆古籍部。我请学生仝婉澄代为访得。戏共六出,写章彩(字后素)在西山与幽居等候了二百年的梅精相认相会的故事。戏因章彩赠梅精《江城梅花引》词而得名,这词也收在奕绘《写春精舍词》和《南谷樵唱》中。奕绘,字子章,号太素,嘉庆二十年(1815)袭爵贝勒。是荣亲王永琪(《还珠格格》中的五阿哥)的孙子。他与太清同年出生,善诗词,工书画,通算学、拉丁文。曾任散秩大臣、正白旗汉军都统、镶红旗总族长等职,管理过两翼宗学、御书处、武英殿修书处、观象台的事务。道光十八年(1838)病故,年仅四十。《论语》中有“绘事后素”一语,所以章彩的原型就是奕绘;太仙号梅仙,“梅精”原是自寓。

  两剧所叙,皆为婚前情爱,内容却未见欢悦,因为两人结缘,历经劫难。

  顾太清在道光五年(1825)嫁入贝勒府,成为奕绘的侧福晋,那时她已二十七岁了。有人说这是因为旗人晚嫁,其实不然,内中颇有曲折。太清出自八旗镶蓝旗,祖父鄂昌,是鄂尔泰的侄子,官至甘肃巡抚,乾隆间因受胡中藻《坚磨生诗钞》文字狱牵连,被赐自尽。父亲鄂实峰,以罪人之后,游幕为生,后娶香山富察氏,置家于香山(今北京西山),生一子二女,长女即太清。太清的堂姑西林氏是奕绘祖父永琪的福晋,太清与奕绘很早就认识。

  太清其实在正常年龄就出嫁了,初嫁于付贡生某氏(与清末内务大臣耆龄为本家),婚后不久,丈夫就去世了。制满后,太清被选入荣王府作奕绘姊妹的家庭教师,两人再度产生交集。观奕绘诗集,奕绘对太清的爱恋始于嘉庆二十四年(1819)夏末,这年两人都是二十一岁。奕绘有《写春精舍词》,从集名到内容,都是写给顾春(西林春)的,其中许多篇章,便写于此时。

  但按宗室祖制,贝勒爷纳侧室,可征女子于“包衣”家,而不得纳满洲显宦之女,也不得纳罪人之后。嘉庆二十五年(1820)上元时节,两人的恋情遭到奕绘母亲的坚决反对。“穿墉雀生角,滕口蝇污璧”(奕绘诗句),导致两人关系被迫中断。奕绘大病一场,几乎不起。其母不得已而妥协。两人在道光四年(1824)定亲,太清冒用了荣王府二等护卫顾文星之女的身份,呈报宗人府备案(档案原件尚存)。婚后奕绘有词云:

  此日天游阁里人,当年尝遍苦酸辛。定交犹记甲申春。  旷劫因缘成眷属,半生词赋损精神。相看俱是梦里身。

  所以太清这两部自传性质的剧本,记录的便是“当年尝遍苦酸辛”的经历。

  我将以上内容,写成文章,刊登于《文学遗产》2006年第6期。因这篇文章,让我与贵老有了共同感兴趣的话题。

  我曾见贵老所写文章,谓观太清遗墨,其书法甚似定庵(龚自珍)。我知道他话里有话,因而在拜见时议及此事,遂引出贵老勃郁的兴致。他说他有材料,会有惊喜给我。

  龚、顾之事,是由冒广生(1873-1959)最先披露的。他在1907年写了《读太素道人〈明善堂集〉,感顾太清遗事,辄书六绝句》,其第六首曰:

  太平湖畔太平街,南谷春深葬夜来。

  人是倾城姓倾国,丁香花发一低徊。

  冒氏针对的是龚自珍《己亥(1839)杂诗》第209首:

  空山徙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

  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原注云:“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一首。”

  冒氏认为此诗为顾太清而作。冒氏之后,小说家曾朴又将故事写入《孽海花》,遂广为人知。并由此引发争议,后人称之为“丁香花案”。清末民初人孙静庵《栖霞阁野乘》亦载:定庵在道光十九年乞休。二十一年因暴疾殁于丹阳。外间传言。定庵在官京曹时,常为明善堂主人上客。主人之侧福晋西林太清春,慕其才,颇有暧昧之事。人谓定庵集中《游仙》诸诗,及词中《桂殿秋》《忆瑶姬》《梦玉人引》诸阕,惝恍迷离,实皆为此事发也。后稍为主人所觉,定庵急引疾归,而卒不免,盖主人阴遣客鸩之也。

  定庵与太清确有交集。据文廷式(1856-1904)《琴风余谭》记载:“(太清)词集中,与阮文达(阮元)、龚定庵俱有唱和,锡尚书(锡珍)有摘钞本。”太清《天游阁集》今存,与阮元的唱和尚在,与龚生的唱和已无踪影。

  1917年,明清史专家孟森写了《丁香花》一文,澄清其事。他的理由是龚诗作于己亥(1839),而奕绘已于前一年去世,稗史所谓奕绘遣人寻仇,自然不能成立。但苏雪林觉得还不够保险,万一是在年轻时候发生的情事呢?所以再作考订,认为早年也不可能发生,因此就可以“救得太清”了。但其后好事者仍用小说家手法作演绎,其事至今仍隐约未明。

  贵老听我所言,笑了笑,有些意味深长。他轻声说,他有一些资料,回头找出来给我。

  贵老是辽宁铁岭人,少年时参军。后来南下广州,年轻时就喜收藏。一次在北京琉璃厂逛旧书店,偶遇周叔弢先生,周对这位穿军装的年轻人很是欣赏,建议他留意工作相关的文物,同时考虑近代文献。于是年轻的王贵忱以钱币和龚自珍著作为重点,有遇即收,几乎收罗了所有龚集印本,自称天下收得定庵版本最齐全者。顾太清祖籍辽宁,贵老对这位同乡女词人很是喜欢,故有讨论太清书法之文。

  过了些天,贵老托人转给我一份资料,是两页复印件,上有四首诗及注,署“己已(1929)岁暮得此本漫题”。其第三首云:

  摩挲汉玉并秦金,翠墨联翩集羽琌。

  入手婕妤双凤印,拚飞妄念《白头吟》。

  羽琌是定庵之馆名。诗原有注:“定庵曾为某邸西席,觊觎主人才姬,一时颇滋物议。得汉玉印事,见诗集中,多寓意之词。可约略指之。”这是从“江浙老辈”传下来的话语,也说明龚顾确有交集。但以往种种说法,关键之处,在于龚顾两人交往时间的判定。结合太清早年经历,并参考吴昌绶《定庵先生年谱》,我发现这个问题可以得到解答。

  嘉庆二十四年(1819)春,自珍28岁,应恩科会试不售,留京师。因母在家,故未携眷属。(太清21岁,是年夏,奕绘有恋情诗作以赠)

  嘉庆二十五年(1820),会试仍下第,筮仕得内阁中书。(奕绘于年初被迫中止与太清交往)

  道光元年(1821),自珍在内阁充国史馆校对官;赋《小游仙词》十五首。(自珍30岁,太清23岁)

  道光二年(1822),应会试未第。是岁有蜚语受谗事,屡见于诗词。(太清24岁)

  道光三年(1823)春,仍在都供职,会试未第。六月,刊定《无著词》《怀人馆词》《影事词》《小奢摩词》四种,共103首。七月,母段恭人卒,解职奔丧,奉梓还杭州。

  道光四年(1824)甲申,自珍丁忧在籍。(太清26岁,是年与奕绘定亲。奕绘诗句有“定交犹记甲申春”)

  道光五年(1825),太清嫁入贝勒府,年27岁。十月,自珍服阕;十二月,得汉凤纽白玉印一枚,考定为赵飞燕故物,明春遍征题诗。

  据上所列,那些“惝恍迷离”被认为是写给太清的诗词,其实都写于道光元年前后,然后被编入道光三年刊印的集子中。当时太清年21-23岁,尚未嫁入贝勒府;龚自珍亦在京师任职,其圈子或有交集,故而相互结识,互赠诗词,原属正常交往。道光三年后,定庵离京;道光四年,太清如愿与奕绘订婚,此身重新有了着落;道光五年正式嫁为侧室,从此安心相夫教子。奕绘对太清的感情确是真挚不移,太清嫁入五年后嫡妻去世,奕绘也未续娶,更未纳妾,太清“九年占尽专房宠”,决不会移情他想。

  但多情而狂狷的龚自珍却很有可能念念不忘。当他结束丁忧时,太清已成了奕绘的侧福晋。道光五年十二月十九日,定庵购得汉玉印。据其自纪,曾梦人授以玉印,内孕朱痕一星,后数日,即获此印。映日视之,朱痕宛然如梦中者。考其字体,定为赵飞燕故物。定庵喜极,撰文赋律,并遍征题咏,并命所居为“宝燕楼”。其诗题作《乙酉十二月十九日,得汉凤纽白玉印一枚,文曰“緁伃妾趙”,既为之说载文集中矣,喜极赋诗,为寰中倡,时丙戌上春也》,诗中注云“孝武钩弋夫人亦姓赵氏,而此印末一字为鸟篆,鸟之啄三,鸟之趾二,故知隐寓其号矣。”

  此印今藏于故宫博物院。据今人考释,末字作“娋”而非“趙”,与赵氏姐妹无关。但龚定庵在道光五年这个时间点,强释作“趙”字,强调与赵氏相关,故作张扬,当是别有寄托。把贵老所给资料中的“摩挲汉玉并秦金”诗及注与得印、题印之事联系起来看,或许真相已显。

  龚顾相识、唱和,原在太清成为“才姬”之前,直到自珍丁忧离京,才中断了交往。待制满后,太清已嫁入王府,只是自珍情思未减,借咏秦金汉玉等以寓其意,只能“摩挲”心目中的飞燕故物,以慰渴想。这可能便是“凯觎主人才姬”之说的由来。自珍释印炫示、征集题咏,这种种轻狂举动,不免“一时颇滋物议”。诚如启功先生所说:“定庵文人,狂放不羁,故其幻想偶寄。”此时所为,已有越界之嫌,却又是狂放不羁的龚定庵做得出来的事情。

  只是才子狂放,至多被视为风流,而被招惹的女子,却须承受极大困扰,而且根本无力自辩。前引太清诗题云“七月七日先夫子弃世,十月廿八奉堂上命携钊、初两儿,叔文、以文两女移居邸外,无所栖迟,卖以金凤钗购得住宅一区”,记录了夫死方三月就被婆婆赶出家门的惨事,诗中有句云“亡肉含怨谁代雪,牵萝补屋自应该”,既声明蒙受不白之冤,同时也自责“补屋”不严,内中之意,亦可玩味。故太清晚年编集,尽删当年与龚生唱和之什,自属情理之中。但溯其本来,其实两位杰出诗人酬唱交往,并无逾礼之举。后来龚生可能心魔依然未退,那也只是其个人所想,不应把太清牵涉进来。

  我历时三载,方得把个中原由想明白,遂续成文章,题为《顾太清与龚定庵交往时间考》,刊在《中山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我先将文稿呈请贵老教正,贵老传话说:如此解读甚好,还望继续。

  贵老向来欢迎学者利用他收藏的资料展开学术研究。有一次谈及盛年时曾有重编龚集之意。我说复旦大学谈教授,曾撰文指出王佩诤整理本存在的诸多问题,有意重编龚集。贵老听了甚是高兴,当即让我邀请谈教授来广州。遗憾的是谈教授因家事与工作繁冗未能前来,后因身体不佳,走动亦少。几年后,贵老还问我:“谈教授什么时候来啊?”他一直期待《龚集》新整理本问世,因为这也是他未了的心愿。

  2012年初,贵老把形成系列的龚自珍著作及其他文献369种,共807册,捐赠给了广州市图书馆。而贵老毕生所藏,在晚年大都捐给了图书馆或博物馆,化私为公。

  古往今来,收藏家慧眼识珠,捡漏得宝,令人钦羡。殊不知世上佳物多多,个人财力却是少少,每每为求一珍品,便不得不割爱另一珍藏,因而平素拮据,终身亦无余财。及至身后,藏品犹不免星散。那些真正有眼界的收藏家,多以收藏自娱,既欣喜得饱眼福,亦是为社会作积累,最后则化为公器。贵老便是如此,不带走一片云彩。

  故斯人虽逝,其泽永存。

  □黄仕忠,中山大学教授.中国古文献研究所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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