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抗战时期的龙婉芸,当时随中山大学从粤北坪石转移到粤东梅县时所摄。
百岁老人、中山大学中文系退休资料员龙婉芸先生近影。
□黄天骥
在教育系统中,教职员工,都是学校这个大家庭重要的组成部分。在教师而言,对学生的教育培养,固然起着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在高等院校。教授、名师的指导,也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在大学,学生要取得进步,更重要的还是靠自觉地、刻苦地、创造性地学习。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电脑还未通行。大学生要到图书馆或资料室借阅图书,搜集资料。因此,图书馆员和资料员,必须具有高度的责任心和业务水平。他们默默地工作,为各个学科师生的学习和教学科研,作出贡献。
今年,是中山大学中文系资料员龙婉芸先生的一百岁寿辰。她的子女,编印了《百岁百福》图册以示庆祝,在图中,展现出龙先生在不同时期的一百帧照片。我仔细观看,龙先生在工作各个时期的身影,也陆续地涌上了我的心头。
我是在1952年考进中大中文系学习的,在康乐园,我看见过许多名师大家,但从读大一学生开始,接触最多的,反而是龙先生。细看“百福图”,那时,她应是在第三排第四行那幅的模样吧!转眼间,龙先生已步入百岁老人的行列了。
我进入中大以来,常到中文系资料室借书和学习。在资料室里,龙先生是工作时间最长,也是最忙碌的人。购买图书,借还图书,搜集资料,剪贴装订报刊,订阅各种杂志,报销各种费用,往往由龙先生“一脚踢”(粤语“包办”的意思)。每天,在资料室里,上班最早的是她,下班最迟的也是她,只见她每天勤勤恳恳,等到学生教师全都离开后,才谨慎地关好窗户,锁上资料室的门。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每次到资料室看书,就看到一位娟秀瘦小的资料员,脚步轻快,态度和蔼。如果我要借阅什么图书,却不知道它放哪一个书架,便向她请教,她麻利得很,一下子就在几万册的图书中,替我把需要的书,找了出来。同学们都很佩服她,她就是龙婉芸,大家都称她为龙老师。我知道她是广州人,便用广州人尊称对方的称谓,喊她为龙先生(龙siung。)这一喊,一直喊了七十年。
我在大学毕业留校工作后,和龙先生接触的机会,就更多了。在我的心目中,她就是我的老师,我的老大姐。后来又知道,原来,在解放初,她便毕业于中山大学语言系,是纯粹的语言学科方面的学术人才。而且,在语言学专业方面,水平很高。语言学教研室好些老师,在私下说:据知,王力教授曾经认为,龙先生在大学攻读时的业务水平,一点都不比她的先生黄家教老师逊色。当我听到了教师们对龙先生的评价,便向系总支书记建议:“语言组教师不多,功课繁重,而语言学科是中文系的半边天。大家都认为,该把龙婉芸调到语言组任教,最为合适。”谁知书记竟把我叱责一通,说我多管闲事,不知高低,又说人事问题,轮不到我这小辈置喙。我受到批评,满肚子不愉快,但只好讪讪地走开。后来才知道,这位总支书记,其实也是想把龙先生调任到教师编制的,但语言组内,却有人强烈反对,因而无法推进。对此,我想龙先生也未尝不有所了解的吧!但令我钦佩的是,她的工作情绪,丝毫不受影响,她只管全心全意做好本职工作,把整个图书资料室管理得有条不紊。
中文系在龙老师退休以前,随着办公地点和课室的更换,资料室搬了又搬,资料室工作人员,走了一位又一位,只有龙先生一个人坚持到退休的年纪。凡是刮风下雨的晚上,龙先生担心资料室的门窗没有关好,总会摸黑冒雨回到系里查看;凡是要购买大批量图书,她便以瘦小的身躯,扛着、抱着、用单车推着,大汗淋漓地把重重的书籍,带回资料室。最让人感动的是,在上世纪,她主动和广州的新华书店建立了联系,当出版社有新书出版,而这书对某老师或某些学生适用的,她便主动通知有关读者,或代读者购买。79级的刘中国同学,如今还记得:“同学康乐园时光,资料室龙婉芸老师,推荐过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我即从她手里买了一本,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地迷上了巴乌斯托夫斯基。”后来,刘中国在毕业后做出很好的成果。同样,多少年来,许多教师或备课,或写论文和专著,在寻找资料时,无不得到龙先生的帮助,可以说,许多研究成果,里面有着龙先生的劳绩。中文系师生都晓得:在中文系工作的几十年中,她一直把资料室看成自己的家。“润物细无声”,她的工作似乎很平凡,却为全系师生的成长,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我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已很熟悉龙先生,对她十分钦佩。因为,她一面要照顾四个从两岁至十一岁未成年的孩子,而且在物资供应非常困难的时期,负担了极其繁重的家务,这才让她的丈夫黄家教教授,有可能全心全意地进行教学和科硏工作,取得了卓越的成绩,成为著名的语言学家。另一面,她又全心全意投入中文系图书资料室的工作,配合着师生的教学科研,从各方面做出不为人知的努力。
更令人钦佩的是,她对系里的教师十分关怀。在经济困难时期,学校的农场,有时会给教工分配一些食物,如小鱼蔬果之类。在物资奇缺的年代,教工们分派得到这些东西,便如获至宝,像过节一样髙兴。有一回,方孝岳教授也分到了一份小鱼。但方老先生远在校外,龙先生便替他领取了应得的一份,先把小鱼清洗处理干净,并用自家凭票购买仅有的一点食油,把小鱼煎好。跟着,连晚饭也顾不上吃,尽快坐公交车,把煎好的“宝贝”,从康乐园送到文明路方老先生的家中。这敬重老人先人后己的无私举动,让大家感动不已。要知道,那时夜里坐公交车往返市区,很不方便,何况她家里还有几个孩子嗷嗷待哺。但是,为帮助方老先生,她什么也顾不上了。
我还记得,在“三年经济困难”时期,粮食供应紧张。1961年的某一天,黄家教老师约我们几位喜爱打乒乓球的青年老师,晚上到他家里,用收音机收听26届世乒赛中国队对日本队争夺冠军的广播。当我们听到徐寅生连续以十二大板,战胜日本的“秘密武器”星野展弥,获得世界冠军时,拍掌大叫,兴高采烈。比赛有了结果,大家正想离开。谁知黄老师叫我们留下,然后,龙先生捧出了她的“秘密武器”,那是一大盘玉米、红薯、花生等热气腾腾的食品,放在桌上,慷慨饷客。这些东西,是他们一家,利用课余时间,为应付粮食供应紧张,在屋前屋后种了出来,以备不时之需的。现在,龙先生把当时“备荒备战为人民”的物资,拿去来招待我们,作为夜宵,是知道我们几个年青教师,粮票不足,顿顿半饥半饱。面对香喷喷的玉米红薯, 我们喜出望外,其诱惑力,一点不逊于听到徐寅生的连击十二大板。后来,离开了龙先生的家,大家忽然发觉,怎么当晚完全不见他们家里的几个小朋友?仔细一想,肯定是龙先生夫妇,事先作了安排,免得孩子们争着和叔叔分享,只让我们饥肠辘辘的叔叔吃个痛快。而龙先生夫妇把后辈视为亲人的情谊,一直让我们感念至今。
1969年,我们一起到粤北天堂山的“五七”干校,参加劳动锻炼,工作十分艰苦,挑挑抬抬,把衣服都磨损了。龙先生竟把当时被认为属于自家贵重私有财产的“胜家牌”缝衣车,抬上高山,供大家使用。她还不顾疲劳,在劳动之余,经常替“五七战士”缝补衣服。许多人的衣服,被担挑磨损,被树枝刮破,都请龙先生想方设法,硬是把破烂衣服修补妥帖。当大家在傍晚享受片刻闲暇,坐下聊天时,听到龙先生的缝衣车,轧轧地响个不停,就知道她正为“五七战士”们辛勤加班工作。
在1969年12月,“干校连长”指派龙先生、罗锡诗和我,负责制作元旦游行的“献礼作品”。我们领到任务,绞尽脑汁,爬山越岒,弄来了近两米见方的木板,进行装饰。龙先生机智地找来了类似险峻山峰的干枯树皮,钉在木板上;并且黏上立体的小茅棚、小人像等。我们还在木板后面安装上小电泡,弄来干电池,通电后让这件“作品”闪闪发亮。制成后,“中大五七干校”的“战士”,抬着这玩意参加坪石元旦大游行,竟大受欢迎,县委高度表扬我们的创意,还专门留下放在展览馆展出。这一次和龙先生的合作,让我认识到她具有很高的才华。如果让她从事教学工作,必然也绰绰有余。
几十年过去,目前,在中文系现存的教师中,我算最早认识龙先生的吧!在创办“刊授指导”时期,我请已经退休的龙先生,重新参加工作,并请她负责抄录学员名册,制成卡片。当年学员人数众多,工作难度极大,龙先生又率领一批人员,很好地完成了任务,推进了大学普及教育的开展。
几十年过去,龙先生为中大中文系的发展,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中山先生嘱咐我们,“要立志做大事,不要(立志)做大官。”按我的理解,由于每人处境不同,机遇不同,不可能每人都能做出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只要在不同的工作岗位中,踏踏实实地工作,为群众谋利益,受群众所欢迎,这就是做了大事,做了实实在在的大事。龙先生在工作期间,默默地为教育事业耕耘,时间最长,做得最好,被评为中山大学三八红旗手。我们的资料室,在她退休前,没有主任,她也没有名位,但人人都知道,她就是资料室的负责人。我在中大学习和工作,整整七十年,从来没听到有人对龙先生的工作有任何意见,无论是学生,教师,都记得龙先生,说到她时,无一不表示赞扬和敬仰。这就是比什么都要贵重的口碑!是在中文系师生心中建立的丰碑!
谨在龙婉芸先生百岁大寿的时候,向她致以诚挚的祝福!也在教师节来临之际,向在平凡岗位努力的从事教育员工,致以敬意。
*黄天骥,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古代戏曲与诗词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