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像
□陆春祥
心之忧矣,我歌且谣。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1
唐元和二年冬,大唐整个大地忽然都寒冷了起来。永州龙兴寺的西厢房,柳子厚肃立西轩窗前,心情沉重。寒气直逼,大雪漫天,雪花从天空急促挤挤挨挨落下,远处逶迤的西山已经一片白茫茫,眼底日夜奔流的潇水似乎也冻住了。柳子厚在发愣,他严重怀疑自己的眼睛,眼前之雪莫不是幻影?这温暖之地,怎会雪花飞舞?这些大雪,难道是从长安的空中集体飞奔过来陪伴他的吗?
这场公元807年腊月的大雪,地点就在永州,柳子厚自己有文记载,且有一个相当有趣的细节:“幸大雪逾岭,被南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至无雪乃已”(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不能怪那些狗狗,因为它们一辈子没见过雪,狗没见过雪,人也没见过雪,而此刻的永州大地,漫山遍野,上下皆白,狗狗们整日跑东颠西,扯着嗓子大叫,直至喑哑不能出声,直至白雪融入群山大地。
这场大雪是不是永州气象史上的唯一,我不敢说,但这场大雪给大唐文坛,给永州,留下了著名的诗歌典章《江雪》却是确凿无疑的。南宋诗论家高度评价这短短的四句二十个字:“唐人五言四句,除柳子厚《钓雪》一诗之外,极少佳者”(范晞文《对床夜语》)。这差不多就是绝唱了,时代的绝唱。我的理解,柳子厚一生中大部分重要的诗、文、寓言几乎都与这场雪有关。
2
水汽在空中,被某种强大势力压迫,不得不凝结成雪降落,它的前提是寒冷。
子厚,柳宗元的字,在他心中,这眼前的雪,确实与前年长安的那一场革新有关。改革派拼命要振兴,反对派死命要抵抗,最终,反对派用冰水将对方刚燃烧起来的希望彻底浇灭,并用寒冷严实包裹。
熬了26年,太子李诵终于熬成了唐顺宗,此时,45岁的他,已经不幸中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不过,顺宗继位后,立即重用王叔文、王伾、刘禹锡、柳宗元等人进行改革,史称“永贞革新”,加强中央集权,反对藩镇割据,反对宦官专权,取消宫市、五坊使,取消进奉,打击贪官,免苛征,恤百姓等一系列的革新,中唐的天空,一时地动山摇。然而,186天过去,短短的半年时间,李诵就被宦官强制退位禅让给了皇太子李纯,唐顺宗变成了太上皇,李纯成了唐宪宗。
相比于极度内敛,一生小心谨慎的顺宗,甫一继位的宪宗,处罚人的手笔却是大刀阔斧,而那些扶植他的宦官,打击革新派更是绝不手软,往死里打,“二王八司马”成了大唐官场的著名事件。
礼部员外郎柳宗元,被贬邵州(今湖南邵阳)刺史,九月中旬的长安,寒风已经有些侵人了,但柳宗元的心更寒,我们都是为了国家的发展与美好呀,为什么要打击我们?然而,皇命就是天命,从长安到蓝田,经襄阳抵江陵,柳宗元带着一大家子,要从这里坐船,突然,一道更令人心寒的诏令追着他南下的脚步而至:改柳宗元邵州刺史为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不得延误!司马本身就已经是闲官了,还加个“员外置”,类似于编制外,幸亏,还有个“同正员”,司马的政治待遇没有,经济待遇总算给了。然而,没有官署,没有官舍,柳宗元只好寄住在了龙兴寺。
宪宗团伙,是制造寒雪的高手。继位时,宪宗大赦,却下诏赐死改革派领袖王叔文,且明确规定,“八司马”不在大赦之列。柳宗元得知消息后,内心一阵寒流撞过。次年六月,宪宗册立皇后又一次大赦,诏令依然明确写着:八司马“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就是说,好的地方,高的职务,你们想都别想,你们就给我老实待在原地吧!
大雪碾压永州的前两年底,柳宗元带着妻女、老娘、表弟等一大家子,顶着寒风,在潇水河畔的永州太平门码头缓缓靠岸。眼前这山水,又叫零陵,他是知道的,司马迁说此地是舜南巡时驾崩于九疑山的死亡之地,埋葬之地,舜的两个妃子,皇娥、女英,南下寻夫,一步一跪,泪洒竹枝,仙化成斑竹。而此刻,美好的传说,清澈的河水,似乎一点也激不起他的兴致,他不知道要在这偏僻的地方待多久,他的理想,他的前程,都如这潇河水,深不可测。
3
大雪暴而烈,连下数日,柳宗元日日挺立西窗前看雪。
所有的山,都不见了,所有的鸟,都不见了,所有的人,也不见了,这雪真是幻境制造大师,天地间只留下白,纵有强力翅膀,如何在白色中飞翔?
园有桃,其实之肴。
心之忧矣,我歌且谣。
《诗经》中那位贤士的忧时伤世,破空而来:园内确实有棵桃树,桃子是可以当做佳肴的,但我内心的忧伤无处诉,我只能唱歌说歌谣。
柳宗元嘴中,不断反复吟诵着《园有桃》,席天幕地的白,冰封千里的白,寒莫过于心寒,哀莫过于心死。一个意象逐渐清晰起来。
江面上,寒气氤氲,四下茫茫,一叶小舟,如褐点,荡在寒江间。舟上有蓑衣人,孤坐船头,拿了竿子在垂钓,不会是年轻人,更不会是有钱人,极可能是老渔翁,隐士,此翁或许已经很老了,但他世事洞明,他在这江里打鱼几十年,他知道,寒江鱼伏,不可能钓到,但他就是要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看着自己塑造出来的寒江独钓老翁,柳宗元的眼睛模糊了,转而又异常清晰起来,那江面上,分明又多了一位屈夫子,他临风骨立,大声独吟: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哎,怎么又多了一位披裘渔翁?定睛一看,却是那富春江边富春山下不事刘秀的著名隐士严子陵。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千、万、孤、独。老娘不幸去世,革新派死的死,贬的贬,自己又拖着一身的病体,希望在哪里?这孤独,比舜皇峰还高,比潇湘水还深,它不仅是柳宗元的,更是那些报国无门而惨遭迫害的各类志士的集体宣泄。
4
“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柳宗元《南中荣橘柚》),这场雪,似乎就是清醒剂,也是大洗礼,他从此就变得从容不迫了,永州山水甚好,没有官舍,就住寺庙,龙兴寺大火,那就迁至法华寺,再到愚溪旁购地造屋定居,与农夫为邻,与山林为伴,好好生活下去吧,他要静观,他要等待,静观时局之变,等待报国的时机。
壬寅盛夏,我用半日时间,徜徉在柳宗元《永州八记》的实景里。虽蜻蜓点水,却也是一种深深的致敬。柳宗元在永州十年,留下了99首诗,占他诗歌总量的三分之二,还有近三十篇山水游记及寓言,在我看来,沉郁的骚怨,俊秀的山水,闲适的田园,这些诗文,都是他唱给永州大地的最美歌谣。
柳子庙中殿上的牌匾“八愚千古”,我似乎看到了柳子的笑容,我乃本朝第一大笨人啊,“八愚”,有八种愚吗?,有,还有更多!苦笑,怪笑,智慧的笑,柳子的笑容瞬时转换。
从柳子庙出来,我直奔千古之“八愚”,在愚溪边伫立。
溪不宽,水流静淌,阳光从树缝中射下来,水绿得有些凝固。愚溪不大,名气却大。柳宗元结庐而居时,溪叫冉溪,也叫染溪,污染严重,水呈黑色。他见不得这种与环境极不协调的黑色,带领民众治溪,清理与疏浚并举,还在数十里河道 上构筑数十座堤坝,就如同现今河道的堰坝,既蓄水,水质又好,治理后的染溪,河清如镜,游鱼嬉戏,百姓欢喜不得了。但柳宗元却一反常态,将此溪命名为愚溪,还将溪边的泉井、池塘、山沟、山丘等,一律命名为愚泉、愚井、愚池、愚沟、愚堂、愚亭、愚岛,一共八愚。这反常的做法,一定是有寓意的,他自己没有明说,但一般的人都推测,八愚,不多不少,应该是纪念与他一起被贬的“八司马”。我自嘲,还不行吗?嗯,就是。永州百姓索性送他一个号,曰“柳愚溪”。
钴鉧潭,必须停下来。
这是愚溪上一个水流回转的小潭,钴鉧是什么?就是古人的熨斗。那么,这是个像熨斗一样的潭了。重点是钴鉧潭西边二十五步旁的那个小丘,丘不到一亩,上面却生长着竹子与树木,丘上之石头突出隆起,高然耸立,争奇斗怪,石头的形状,有像俯身喝水的牛马,有像山上攀登的棕熊,柳宗元喜欢得紧,仗着兜里还有几百文铜钱,就跟小丘主人买了下来。游玩途中买到了好风景,索性整理装扮起来,铲杂草,伐杂树,点起大火将它们烧掉,呀哈,小丘原来天生丽质: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再站到小丘中间观四周风景,则高高的山岭,漂浮的云朵,潺潺的溪流,遨游的鸟兽,它们似乎全部为小丘献礼来了。在小丘枕石而卧,将身心交与小丘,与天,与地,与周遭山水,一时灵通无限。
柳宗元是在写小丘吗?是,这是他游玩途中,兴之所至花四百文钱买下来的,然而,他绝非闲着无聊,言外之意也极明白,如此小丘,是如何被埋没的?脚趾头摸摸就想出来了。
从小丘再西行一百二十步,隔着竹林,就听到流水的声音,这水声极特别,就如人身上佩戴着珮环相互碰撞发出的叮当声,柳宗元的脚步迈不动了,我们更迈不动。这个著名的小石潭,水尤清冽,全石为底,潭中百许头鱼,皆像空中游泳,阳光照射到水底,鱼的影子映在石头上,呆呆的,又忽然全都动了起来,它们似乎与人在做快乐的游戏。
如此美的小石潭,不能一味赞美,在失意文人的笔下,终于也没能熬住,他坐在竹树环合的潭边,看了一会风景,就有些凄神寒骨,一股深深的忧伤,迅速在心中弥漫开来。
5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
我早年读《捕蛇者说》,总觉得有一股逼人的寒气。蒋氏捕蛇者要去捕那样的毒蛇,得冒多大的生命危险。然而,相较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重赋,百姓却宁愿冒险捕蛇。在柳宗元眼中,蒋氏三代人的命运,就是普通大众的命运。
他忧啊,愁啊,这种忧愁,透显出深深的无能为力,只能为之悲愤,为之歌谣,这种呐喊,是寒江雪的冰碴中挤压出来的,虽有人性之温暖,依然透着彻骨的寒。
寒江谣,永州长歌。永州山水的欢快旋律,柳宗元的孤独与悲壮,共同铸就了中唐文学璀璨而绚烂的荣光。
(陆春祥,笔名陆布衣等,作家,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袖中锦》《九万里风》《天地放翁—陆游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