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农业大学丁同学。
黎丕明与他管理的“晶两优534”良种水稻田。
“全副武装”在田间劳作的华南农业大学研究生们。
海江波(左三)曾作为农业技术专家,26次前往非洲。
“我们这里真的不用天天挖地——哎,那边开机器那个,声音小点!”今年高考录取季,云南农大“丁同学”略带乡音的一声喊,把默默耕耘的农学专业“唤”回了公众视野。
从百年前京师大学堂的农科大学算起,中国现代农业高等教育弦歌不辍,在各地生长出了不同的样态。
南都、N视频记者兵分三路,寻访祖国西北、西南、华南涉农学科的在校生与毕业生,其中既有来自交叉学科、致力于智慧农业发展的学子,也有出身农学院、如今管理着数千亩粮田的高级农业职业经理人、多次赴海外传播良种与技术的中国农学专家……试图展现当下关于农学教育、农业面貌的种种可能性。
01 田间的农学生
农学生想要“有地可种”,不是一件容易事。
广州近三十年来最热的7月,南都记者在华南农业大学增城教学科研基地见到了郭智滨。这个华农作物遗传育种专业的研究生,头戴草帽,身穿防晒服,脚踏胶鞋,面孔晒得黝黑。
“我刚从地里过来。基地太大了,只能开车来接你。”说话间,他给南都记者递来一顶宽檐草帽,“普通的帽子挡不住阳光,容易晒伤脖子。”这片基地距离华农校园约有45公里,乘地铁再换公交车,单程需要两个半小时。到了田间地头,用于代步的小轿车也蒙上了一层土色,车座下方布满了干巴的土块。几分钟后,车子停在了一片实验田边。放眼望去,不远处正有五六个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的学生挥着锄头开沟,有两人顶着日头,站在田埂上拉绳子对齐方位,其他同学负责标注好大豆的种类,用手将一粒粒种子整齐地放入凹槽。
“我们的实验室,全称是‘国家大豆改良中心广东分中心’。”沿着田埂,郭智滨边走边介绍,这些大豆品种多是由实验室培育的,经过一番测试才进入到大规模播种阶段。今年7月10日,他和研究生同学们来到这里,每天工作7小时。由于往返市区“太费时间”,他们就住进了基地附近的宿舍,打算过一段时间完成播种工作之后再回学校。
“前几天和家人视频,他们问我怎么又黑了。”郭智滨笑道。晴天烈日下工作,尽管涂了防晒霜,晒黑总是难免。基地里,只见一片片大豆、水稻和树林,难觅小卖部这样的“城市文明”,就算想打车到最近的地铁站,接单的车可能都在4公里之外。条件不可谓不艰苦,但团队中的男生女生都没有怨言。“毕竟是为了做好大豆研究工作。看到我们种下的大豆发芽、开花,挺有成就感的。”郭智滨解释,农学生并不需要“天天下地”,大多数时间还是在校园,只不过播种和收成时节往往要忙碌一些,他们会选择亲力亲为。
“我们这里真的不用天天挖地。”由于一段“过于接地气”的短视频,云南农业大学本科生丁同学把母校带上了热搜,被戏称为“招生减章”“反向招生”。网友们对于农学的亲近与好奇,让他感到很欣慰。在一个段子里,他用标志性的“云南普通话”说:“我跟你说‘我在农大有个快递’,你硬是到处说我‘有块地’。现在真的分给我一块了,种不完,恼火。”说完,还略带表演效果地皱着眉,摇了摇头。
镜头之外,丁同学告诉南都记者,其实想在学校里“有地可种”,不是一件容易事。在云南农业大学,需要根据自己的学业或科研要求向校方申请试验田,得到批准之后,才能开启这样的“种地日常”,限时半学期到一个学期。
在他看来,涉农专业的学生以后需要常跟土地打交道,如果在大学期间“没下过地”,可能很难把所学的知识灵活转化为实践。
02 缤纷的农学
农学院的课程设置常常令人“垂涎”。
丁同学的短视频作品中,“农学生活”占据了绝大多数份额。除了记录班上同学埋头“挖地”的场面,他还回应网友的要求,晒出了学校里茁壮生长的向日葵花田、丰收的果树、长势喜人的玉米地……在评论区引发一串艳羡。
农学院的课程设置也常常令人“垂涎”。
丁同学向南都记者介绍,他所在的热带作物学院开设有茶艺、咖啡等选修课程,老师会在课上传授茶叶的冲泡技术、如何给咖啡拉花,食品专业的学生经常自备筷子,边听讲边“试吃”。
“我们农学专业的师生,是最有‘口福’的。”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教师海江波笑称,“最好吃的东西肯定在农业大学,因为我们觉得好吃才会推广,不好吃的,都被我们当成遗传育种资源保存起来了。而且呀,我们吃的是品种,是产地。我们的老师和同学不会说‘今天我吃了一个苹果’,我们会说,今天吃的是‘瑞阳’、‘979’做的馒头(注:分别为该校培育的苹果和小麦新品种),甚至知道是哪位老师种的。在吃饭的过程中,还享受到了育种人精彩的人生故事。”
在不久前公布的2022“软科世界一流学科排名”中,西北农林科技大学的农学排名上升到全世界第三。这所低调的高校,坐落在陕西关中腹地的杨凌农业高新技术产业示范区,校史展中记述:“这里是我国古代农耕文明和先周文化的发祥地。学校长期坚持在此办学,传承后稷‘教民稼穑’薪火,发展源流清晰,血脉不曾中断……”1992年,海江波从西北农业大学(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前身)毕业,并留校任教,至今已有35年。他告诉南都记者,“(外界)说农学专业‘上课就是种地’,那是过去。”
在西北农大,本科一年级有实地教学的“认知学习课程”,二年级的“农事操作课”直接让学生对接生产及科研一线,大二暑假就开放“创业设计”选修。每个学生一入校就有“业界导师”,学校还开设了多所实践教学基地,力求产学研紧密结合。以海江波担任站长的斗口农作物试验示范站为例,每年进站实习的学生超过1200人次,师生共同创下了小麦亩产730.82公斤的陕西高产新纪录。
郭智滨告诉南都记者,曾经他的专业意向是计算机,被华农的老牌农学专业录取之后,自己一度还有点“怅然若失”。直到有一次结束实验后,同学们人手一个帆布袋,把地里剩下的玉米兜回去,“真是自己亲手种出来的玉米,可以直接生吃,特别甜。”从那以后,他才“真正与自己和解”,爱上了农学。现在,郭智滨说:“我觉得农学存在的意义是让农民种地时不再这么辛苦,不再因为种子被虫吃了心痛,不再因为庄稼颗粒无收而落泪。”
如今华农的新农科建设项目,也有计算机学子参与。该校智慧农业团队成员、计算机技术专业的研究生孙盛,正在导师的带领下搭建华农首个“智慧小院”。在这座“智慧小院”里,机器人可以自动巡检苋菜、番茄、南瓜、菜心们的长势;高光谱无人机除了喷洒农药,还能在飞过一片大田时采集光谱信息,对黄变的农作物及时预警,避免病虫害扩散;水肥一体机既能感知实验棚内作物的重要营养参数,实时上传到物联网大数据平台,又能管控营养素的释放,定时、定量地进行浇水、施肥……孙盛说,这叫“无人化农业”。他们的构想是,未来作物培育的全程都实现自动调控。
03 农学生的出路
“曾经我对土地可以说没有感情,现在有了。”
眼下,即将升入研二的郭智滨已在考虑毕业后的出路。“我觉得农学的就业面相对狭窄,留校任教、继续做科研应该是最好的选择。很多同学都会继续深造。”郭智滨说,他打算完成硕士学业之后继续攻博。如果本科毕业就进入农学、生物类的相关企业,据他在招聘会上观察,“税前月薪大约为五六千元”,在广州这样的一线城市并不算特别理想。因此,不少直接就业的农学生更青睐做销售,或者进入金融之类与所学专业无甚关联的行业。
穿搭博主阿粽婕同样是一名2021级农学研究生,时而妆容精致,拍摄并分享穿搭日常,时而素面朝天,与导师一起下乡调研。本科阶段,她填报了农林经济管理专业,毕业时不少同学都入职银行或企业的财务岗位,而她选择做电商。后来,阿粽婕重回学校,成为农村发展方向的研究生。她说,“我认为最有意思的,莫过于去各个农村调研的时候碰到的人和事。”
在西昌学院农业科学学院校友黎丕明看来,当地农学毕业生的出路“相当乐观”。这是一所位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的高校,并非985或211,但在2022年“校友会中国大学一流专业排名”中,它的农学专业被评为“六星级”,高居“应用型高校”榜单第一位。
今年是黎丕明从西昌学院毕业十周年,35岁的他在四川成都管理着超过5000亩粮田,是2021年成都市政府公示的64名高级农业职业经理人之一。他坦言:“进校之后听说‘农学好就业’,才调到了农学……”本科四年,他所在的班级从四五十人扩容到80多人(有些是“专升本”进来),大多数同学和他差不多,是“机缘巧合”选择了农学,读了这个专业才意识到“学农还是挺有用”。
据黎丕明回忆,当年全班有一半同学进了当地农业局或者农科院,另有二三十人考入中国农业大学、四川农业大学、华南农业大学、云南农业大学等高校读研,还有一部分进入大型企业,从事农药、良种、肥料等农资的销售,技术服务或生产管理——在大学期间就“做点小生意”的黎丕明属于这一类。从西昌学院毕业后,他先是进入成都的一家肥料上市企业,一度做到了四川区域经理,工作四年后辞职,开始在农业领域自主创业。
他对南都记者说,“我们农业生产上讲的是,好的产品会带来好的价值。有了同学和校友资源,包括我们跟老师、科研工作者的密切连接,我们可以率先接触到新产品,引进更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和设备。遇到问题的时候,也不会恐慌,知道从哪方面入手去解决。”
对企业的发展,黎丕明有着清晰的规划:“首先,希望能把我所学的农学知识、每一样资源,真真正正、结合实际地进行规模化应用;其二是实现标准化的操作和管理——我们正在不断优化内部管理的标准化流程,也包括一些标准的服务方案、配套方案;其三就是全程的机械化,现在已经基本实现。”
黎丕明的农业科技公司申请了一批软件和硬件专利,他说,这是为了向有机、无公害农业转型做准备,“因为有机产品的附加值比较高,我们后续有计划向这一块儿靠拢,也投入了一点资金。目前我们5000多亩的规模,只是刚刚开始。”
黎丕明说,“曾经我对土地可以说没有感情,现在有了。这种感情是什么呢?就是看到一片土地,我会想到它长出植物是什么样子,能结出什么果来。”
04 农业的广阔天地
把中国解决“三农”问题的经验分享给世界。
海江波选择了另一种“创业”——教书育人。在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他先后担任了14名本校青年教师的培养导师。海江波说,不少同学在大学阶段就对农产品创业产生了兴趣,比如他指导的硕士生杜好田,为了将“彩色马铃薯锅巴”落地、让生产线能够稳定运转,向学校申请了延迟毕业一年。海江波不仅大力支持,还帮他提供了一两万元启动资金。“现在,这个彩色马铃薯成了我们学校的一个品牌,产品在网上卖得很好,帮助当地村民解决了土豆滞销的老大难问题!”海江波满是赞许。用他的话说,这就叫“把论文写在农村大地上”,不仅在理论和技术上做出贡献,还能直接服务社会。
他也经常鼓励学生掌握第二、第三门外语,比如法语、阿拉伯语等,将来“走出国门看一看”,汇入农业国际化的发展趋势。据他粗算,近几年在他的推荐之下,有34名本科毕业生去了国外深造,其中绝大部分在学成后回到祖国,入职各地的大学或者研究机构。
海江波自己也曾多次作为技术专家,赴海外交流。“我对国际合作的理解,不仅仅是去欧美国家学习他们的先进技术和管理理念,也要把中国解决‘三农’问题的经验分享给不发达国家,帮助他们把一些事情做起来,互鉴、互学。因为,我们是‘人类命运共同体’,只有各国都发展起来了,这个世界才是和平的。”
现如今,他还兼任西北农林科技大学非洲研究中心主任,35年来,26次前往非洲,将中国的旱作农业技术、精心选育的新品种带到喀麦隆、肯尼亚、埃塞俄比亚等12个国家,被新华社誉为“行走在非洲热土上的草帽教授”。
对于非洲,海江波有着深厚的感情。他介绍:“非洲的农业生产条件特别好,也有很多的私人农场,有很多特殊品种。当时我的老师跟我讲,棉花是锦葵科的,但到非洲去看,棉花都长成树了。非洲的豆科植物特别丰富,中国学者到那里可把它们收集起来进行杂交,或利用基因敲除等技术产生新的品种,打破我们在种子发展和创新中的瓶颈。希望他们今后不仅要践行好保障粮食安全、推动乡村振兴的使命,还应该有更大的胸怀,去解决其他国家和地区的贫困问题,这也是他们的国际使命。”海江波透露,他可能很快又要去佛得角执行项目。这个西非国家人口不到60万,一去三年,对他来讲是一个新的挑战。展望未来,海江波说:“我认为农学专业的前景是很光明的,有很多科学问题尚待解决,完全可以做出‘大文章’;对中国农业的发展,我同样抱有很大信心,农村的土地不断集约,形成规模化的产业,生产环境会越来越好。今后,我们的农民可以穿着皮鞋、穿着西服到地里去工作,不是去干脏活累活,而是指挥机械师——‘这是我家的地,你帮我去收一下’,变成‘finger farmer’。”
海江波身边的学生普遍是90后、00后,很多是在大城市长大,“我发现他们没有轻农、厌农,而是有情怀、有抱负。”这一点让他很欣慰。“我经常对这些孩子讲,做农业一定要稳下来,要爱它。爱着它,才能够投入。就像袁隆平院士,毕生追逐‘禾下乘凉梦’,我们学校的赵洪璋院士,一辈子研究小麦杂交育种。我想,只要你能坚持,任何一种生物、作物,都是大有可为的。哪怕是一根草,你爱上它、把它当成你的人生目标的话,它也会做成一个强大的产业。”
出品:南都即时
采写:南都记者 侯婧婧 杨天智
见习记者 韦娟明 实习生 田恒
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