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省宁乡市沩山乡茶园。今年4月，宁乡发布了一则人才引进公告，开出的待遇令人心动。新华社资料图
↑5月28日，50多名高素质人才候选人近距离感受宁乡企业。
南都记者在宁乡市委组织部人才工作科办公室看到的奖杯。 南都记者 王凡 摄
中国科学院大学博士汤森(化名)感觉自己正站在人生十字路口:一条路是留在北京高校，签下帝都户口、教师编制，另一条路通往老家湖南宁乡，成为这里重金求贤的一员。大城市还是小县城?和他一起面临选择的，还有已经手握腾讯、华为多个大厂offer的香港中文大学硕士，刚刚从日本名古屋大学毕业的海归……今年5月，他们从五湖四海来到湖南宁乡参加了人才引进考试，这个中部县城今年要一口气招揽30名硕士博士生。
待遇
转正后博士为正科级待遇
不出意外，湖南省长沙市宁乡市将很快迎来一波新鲜血液。今年4月，宁乡发布了一则人才引进公告，开出的待遇令人心动:招聘30名高素质专业化党政人才，每位博士最高补贴76万，硕士最高补贴25万；转正后博士按七级职员(相当于正科级)、硕士按八级职员(相当于副科级)执行工资福利待遇；配偶随迁可对口安置工作；择优选拔担任事业单位领导职务……
竞争的激烈程度出乎组织方的意料。招30人，但报名的有1919人，相当于每64个人中录取1个，最终参加考试的有1232人。
“这一批候选人，我们几乎能把他们的简历背下来了。”负责此次人才引进的组织部人才工作科科长肖帅告诉记者。
据了解，几轮选拔过后，此次人才引进最终实际入围24人，其中5个博士19个硕士，不乏中山大学、同济大学、浙江大学、中国科学院大学等知名高校硕博生。还有位广西的博士，刚从日本名古屋大学留学回来，宁乡人才引进是他解除隔离后找的第一份工作。
“有个香港中文大学硕士已经拿到了腾讯和华为的offer，他最终将在腾讯和我们宁乡之间选择一个。”肖帅说。
事实上，宁乡人才引进的“初心”是招聘湖南周边、最好是湘籍人才。而从数据来看，湘籍考生的报名仅占四成，大部分是省外高校的外地考生，远超预期的报名人数。
考量
年轻干部和专业化干部相当紧缺
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点上大手笔揽才?肖帅告诉记者，宁乡有其现实考量。
据介绍，去年换届前，组织部对干部队伍进行了一次梳理。结果显示，30岁以下的年轻干部和专业化干部相当紧缺。同时，公务员招考的岗位很多不限制专业，无法满足更具体的人才需求，不能“对症下药”。
宁乡市副市长孙勇也向南都记者谈到，当前宁乡正处在一个新的发展阶段。“长沙要形成超大人口城市，宁乡将自己定位为省会副中心，未来在产业承接和发展上会有很多机会，后续一系列项目的落地对地方人才聚集奠定了基础。”这也是为什么当前的宁乡喊出了“建成省会副中心，挺进全国前十强”的目标，对干部队伍优化有了要求。
外部环境也在发生变化。不仅是湖南宁乡，今年以来，中国已有多个县城开启了“抢人大战”。早在2018年，大量名校生涌入杭州余杭区的街道就曾引发过公众的讨论，只是近几年来，除了经济发达的沿海县城外，一些知名度不高的县城也出手“抢人”，且东、中、西部都有，县域对高学历人才的争夺，正成为一种“新潮流”。
比如宁乡市隔壁、“中西部第一县”长沙县，去年底也出台了“史上最大力度”的人才引进政策:招揽30名博士人才，每人给60万生活补贴和10万购房补贴。
如果把两个县城放在一起，可以发现不少相同之处:都是省会长沙市周边的“卫星城”；都有各自的优势产业；虽然与东部沿海县城相比还有一定差距，但也都已跻身全国百强县榜单、占据湖南省GDP超千亿的3个县城中的两席。就连大手笔“抢人”，两个县城前后就只隔了短短几个月。
宁乡市和长沙县两地组织部人员，都向南都记者透露:这一波引才，是要为未来5-10年储备高素质人才——期望这一批人才扎根下来，10年后县里还能有一支相当年轻、高素质的干部队伍，他们将为未来县域发展提供潜力。
蜕变
揽才大动作后跻身“千亿县”
宁乡此次高调求才并非首次尝试，而是一次时隔14年的“重启”。在宁乡看来，高质量人才的引进，不啻“一次成功的投资”。
时间拨回到2008年，全国掀起了一股党政机关到高校引进人才的“小高潮”，昆明、重庆多地都有类似尝试，但主要是地级市搞得火热，县级层面则鲜有。
彼时，宁乡市还叫宁乡县(注:2017年，民政部批复同意撤销宁乡县，设立县级宁乡市)。这一年，对于高学历人才和宁乡都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在世界金融危机等一系列因素影响下，研究生就业压力增加，全国考研人数首次大幅下滑。另一边，宁乡首次跻身全国县域经济百强县，决策层看到了全县严重人才断层的发展瓶颈。
宁乡市金洲镇党委副书记、镇长张凤超回忆说，当时宁乡历任几届县委书记都提出“招商引资”和“工业强市”的发展思路，可宁乡高新区刚起步，全县面临着经济管理、建设规划、金融等领域高素质人才严重不足，机械制造、新能源、新材料等产业人才紧缺的尴尬境地。
当时宁乡县组织部对干部队伍进行了一次全面摸底，全县机关事业单位(不含教育、卫生系统)12379名工作人员中，50岁以上的达20.5%，30岁以下的仅17.3%；拥有全日制专科学历的仅7.9%，全日制本科学历的3.2%，没有一位全日制硕士研究生，更没有博士。
从专业看，上万名工作人员中多数为学农与师范的。据当时湖南日报报道，有句顺口溜很形象:“讲农业，讲半天；讲工业，一支烟；讲金融，不沾边。”
在此背景下，内陆县城宁乡启动了声势浩大的高层次人才引进工程:连续5年派出由县委常委任组长的招贤引才小组，分赴清华、北大等20多所全国著名高校，“登门求贤”，开启了县级党委政府到 一流学府大规模招聘人才的先河。
同时，宁乡还出台了一系列优惠政策:博士每年补助10万元，统一安排住房，其配偶及未成年子女可随调随迁，硕士每年补助2万元，期限为3年。
这一笔“投资”，为宁乡带来了很多精彩故事。
身在海外的金融博士只因在网上冲浪时多看了一眼，其后被小县城的求贤若渴打动，舍弃华尔街的工作来到宁乡县金融证券办，帮助当地多家企业拿到上市的“等候号码牌”。也有追随丈夫来到湖南的农学女博士，成为湖南第一位80后博士女镇长。还有一位家在东北、已拿到上海户口并有稳定工作的博士，冒着被全家人“批斗”和吃不了辣椒的风险来到宁乡，他说“好单位不如好领导”，很开心自己的建议能在一周内就被领导层采纳。
“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个地方，原来就是一片黄土地。”在宁乡市高新区办公大楼，宁乡高新区管委会副主任潘剑灵告诉南都记者。潘剑灵是大连理工大学材料学博士，2012年通过人才引进来到宁乡高新区，招商引资是他的一项主要工作，一年里他要为宁乡高新区引入几十个优质的项目，而被他排除掉的也有上百个，“我们有这样的专业优势和识别能力，好的项目不能错过，忽悠人的项目也要排除在外。”
南都记者了解到，宁乡高层次人才引进工程(也叫“5127”工程)5年间共引入726位高素质人才。
去年底，为启动新一轮高素质人才引进，宁乡市委组织部又对“5127”人才工程作了一次简单回顾，组织部工作人员和部分留在宁乡的人才打电话交流了近况。据介绍，多年前引进到宁乡的高素质人才中，已有多名成长为处级干部，还有数十名正科级和副科级干部。多位采访对象告诉南都记者，这些人已成为宁乡领导干部的中坚力量。
而随着突破高端人才的瓶颈，宁乡产业构建和经济发展也进入快车道。在去年《2021中国县域经济百强研究》的百强县榜单上，宁乡已经上升至全国第23位，并跻身“千亿县”行列。宁乡的引才“投资”，也被多地奉为成功案例。
现状
从什么都缺到“缺什么人就开什么条件”
14年过去，再一次启动大规模揽才，宁乡的“初心”和“考量”都有了一定的变化。
“5127”首批引进人才张凤超来到宁乡的第一站就是组织部干部科。他曾连续4年参与了高校推介和人才选拔，是宁乡人才引进工作的亲历者也是见证者。他向南都坦言:“14年前的宁乡，几乎什么人才都缺，现在不一样了，宁乡发展进入新的阶段，需要更高层次、更专业的人才。”他还观察到，作为一个内陆县城，宁乡政府选人的底气是慢慢足起来的，刚开始对能招进多少人还没底，岗位要求相对宽松，后来逐渐变成“缺什么人就开什么条件”。
一个现实是，随着研究生扩招，我国高学历人才数量趋于“富足”。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1年全年研究生招生人数为117.7万，10年间增长了一倍，如今每年毕业的研究生已经达到百万级别。有统计显示，单是39所985高校每年毕业的硕士生总量就超过了50万。此外，2021年回国留学生的数量也首次突破百万。
在此背景下，一线城市的人才需求也趋于“饱和”。猎聘网近期发布的《2022未来人才就业趋势报告》显示，2017年以来，中高端人才投递一线城市岗位的占比，呈下降趋势。与此形成对比的是，新一线城市、一线及新一线城市之外的其他城市对中高端人才的吸引力则持续增强。
县城也在这个时候闯入了高学历人才的视野。有趣的是，虽然还没决定好是否要留在家乡，但汤森向其他候选人“推销”起宁乡来却是乐此不疲。“我觉得中国各区域之间差距没那么大了，以宁乡来说，这里基础设施不错，离长沙又近，交通便利，小县城也会有很多机会。”他说。
不仅是宁乡，在中国城市化进程中，这两年县域发展也站上了“新风口”。今年中央层面专门发文强调，要“加快发展大城市周边县城，积极培育专业功能县城，引导人口流失县城转型发展”；国家发改委在新近公布的《“十四五”新型城镇化实施方案的通知》中也明确:要推动超大特大城市瘦身健体，推进以县城为重要载体的城镇化建设。这在外界看来，由此，县城发展迎来分水岭——产业强、人口流入型县城发展空间变大，一批县城将迎来利好。
而在全国层面来看，这轮重金引才的县城中，不少都迎来不错的发展机遇，招揽高素质基层人才也就提上了日程。比如，遂昌县虽然看似在浙江诸多县城中存在感不高，但去年GDP实现了12%的增速，在浙江26个区县中位居第一。
关注
重金招揽的博士海归，县城能留得住吗?
县城“抢人大战”热潮下，也有少数县城在这轮揽才遇冷。南都记者关注到，今年5月，重庆市云阳县公布了190个事业单位的招聘名额，其中176个名额要求研究生学历，到报名截止，有73个岗位无人问津。类似情况还发生在湖北的德清县，去年因达不到开考比例，原定面向博士的人才引进计划取消。
大力度揽才的县城，还同时面临着同一个问题:重金请来了博士、海归人才，能留得住吗?
博士更容易被挖走
南都记者在采访中发现，多位正在参加县城人才引进考试的博士也对县城“留人”表达出观望态度:在一线城市、进大厂，还是下沉到县城，是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生活环境、工作路径，不能“头脑一热”就作决定。
“都说人往高处走，很正常，要留住博士确实是挺难的。”宁乡市组织部的肖帅也告诉南都记者，以宁乡“5127”工程揽才结果来看:引进博士63名、硕士172名、全日制本科生491名。在去年底组织部的那次简单回顾中，也不难发现，相比博士，硕士、本科生选择扎根当地的比例更高。
肖帅分析，离开的博士大多去了企业，“毕竟海归、名校的博士还是很稀缺的资源、非常吃香，企业在高端人才引进方面也很舍得下大力气，薪酬待遇远超体制内。”她说。
“宁乡毕竟是县城，很多博士也有更大的追求。”潘剑灵也向南都记者坦言:“我曾经也打算考出去，后来放弃了。考出去也许级别更高，但我家人都在宁乡，既然工作做的事都差不多，留下工作和生活都能照顾到，衡量了一下还是选择留下来。”
回顾人才引进的效果，肖帅还是“全面肯定”:尽管“5127”引才有所流失，但宁乡依旧从中收益很多。“他们当中好多人都走上了领导干部岗位，大部分都已经成为了宁乡的中坚力量。还有一些人离开这里走到更高的平台，到现在也一直关心着宁乡的发展。”肖帅谈到，对选择离开宁乡的高层次人才，他们更愿意用“流动”来代替“流失”这种说法。
打感情牌吸引原籍人才回流
南都记者注意到，为留住人才，打感情牌吸引原籍人才回流，许诺提供良好的成长前景、解决配偶和子女就业上学问题，都是各地县城的常见做法。
比如，浙江遂昌县引才对象除了全国“双一流”高校外，还单独列出“江浙沪”地区部分重点建设高校；2021年湖州市德清县在人才引进要求中表明，在全日制博士研究生补贴最高60.75万元的基础上，“湖州籍补助标准上浮10%”；还有县城在公告中备注，考试成绩相同的情况下，拥有当地户籍的考生会占据优先级。
在给前程方面，多地县城也承诺，引进人才优先推荐评定职称，优先调任领导职务或优先推荐为各级党代表、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候选人；还有县城称，可为引进人才提供到国内外高校和科研机构进修学习的机会；对于引进人才的配偶，当地部门按对口方向安置，子女入学、入托，由当地教育部门安排，还有的可享优先择校权。
“现在整个人才环境都比较好，对地方政府也提出了更高要求。无论是待遇、还是感情留人都要拿出更多优势，才能吸引到人才。”张凤超告诉南都记者。
(文中部分内容参考人民网《湖南宁乡:实施“5127”人才工程提升县域发展竞争力》、湖南日报《“鲶鱼效应”——宁乡县推行“5127”人才工程纪实》等报道，部分图片来自宁乡市委组织部官方微信号“宁聚力党建”，在此一并表示感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