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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传·情未了》序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1年12月26日        版次:GA15    作者:黄天骥

  《白蛇传·情未了》,广东人民出版社2021年12月版,98.00元。

  □ 黄天骥

  近来,粤剧电影《白蛇传·情》在银幕上一出现,便引起观众强烈的反应,特别是受到许多年轻观众的欢迎,这是很少有的文艺现象。

  《白蛇传·情》取材于我国古代的传说故事。自古以来,先民在农业社会的日常生活中,无法摆脱与蛇的关系。蛇的形象和它对人类的伤害滋扰,让人们对它产生畏惧的情绪。从留存下来的甲骨文中,我们常见到“有它”“无它”的字样。《说文解字》指出,“它”字即“蛇”字。古人相见,便以“有蛇”和“无蛇”互相问候。可见,古人对蛇畏惧到什么程度。

  有意思的是,心理学上证明,“畏”和“敬”的情绪,往往联系在一起,是会互相融合和转化的。我国神话中的祖先女娲和伏羲的形象,都是人首蛇身;作为华夏的图腾龙,也以蛇为身。而人的情绪,又会从“敬”转化为“爱”,这就是古代戏曲故事《白蛇传》出现白素贞形象的心理依据。

  人的心理变化,和社会形态的发展变化,有着密切的关系。从上古到唐代,民间传说都把蛇视为丑恶的形象。蛇会变幻为男人或女人,这些妖怪,都是来到人间作恶害人的。宋代的杭州,商品经济相对发达,人欲横流,在《清平山堂话本》的《西湖三塔记》中,就有白蛇化为美女,弄死好色的奚宣赞的故事。直到明代后期,在我国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社会上对人性的认识有所发展,出现同情女性追求爱情自由的思潮。冯梦龙说:“世儒但知理为情之范,孰知情为理之维乎!”他认识到人情、人性的重要性,因此,他的话本小说《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虽然写得较为烦琐,但同情白蛇对爱情的追求,已成为作品的主导倾向。此后,各地大量的民间传说或说唱文学,又添加枝叶,也都对白蛇采取同情的态度。到清代乾隆初期,黄图珌写了《雷峰塔传奇》,乾隆晚期的方成培,也写了一本《雷峰塔传奇》。它们都写白蛇幻化为美女白素贞,追求和杭州商人许仙结合,成为夫妇,被法海和尚阻挠。这两部传奇,都受到佛教和儒家思想的影响,但存在不少糟粕。其后,有关白蛇故事,大多依据文辞比较工整的方本定型。1949年以后,田汉先生改编了《白蛇传》,在当时社会的情况下,则更强调白素贞的反抗性格。可以说,从明中叶以来,无论是文学创作还是民间传说、曲艺,都以同情白蛇追求爱情自主为主旨,这一点,正是我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体现。

  粤剧电影《白蛇传·情》的题旨,正是在继承我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将其进一步发扬。它根据电影这一特定体裁的需要,删去了故事的枝蔓,让剧本着眼于“情”字,让故事情节紧扣着白素贞和许仙,顺着钟情、惊情、求情、伤情、续情到未了情的几个环节进行。当然,也写到干预白蛇追求爱情的法海,以及一批小和尚。他们不得不执行“佛法”,把白蛇镇在雷峰塔下,但对她的犯“法”,最终也以慈悲为怀。而所谓慈悲,与“仁”相通。传统道德观念中提倡心的“仁”,实即要求人类要富有同情心,这是在人际关系中提倡“爱”与“情”的表现,属我国传统文化的精华部分。

  《白蛇传·情》写白蛇对爱情的执着与追求,实即对自由幸福生活的追求。在倡导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今天,对自由幸福生活的追求和向往,正和当前广大人民群众的审美理想完全吻合。这就是为什么《白蛇传·情》一经上映,便受到许多青年观众热烈欢迎的根本原因。

  把电影作为传统戏曲的载体,让两者融合起来,这实在是很不容易的事。电影故事片,属叙事性文学;我国传统戏曲,也属叙事性文学。但是,它们的审美观念,并不是一致的。从西方传入的电影艺术,多以“写实”作为创作形象的手段。在我国,戏曲则是以“程式性”和“虚拟性”为表演手段的综合性艺术。换言之,戏曲是以“虚写”与“实写”相结合的舞台艺术。很明显,这两种艺术手法的审美观,并不相同。

  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电影艺术工作者已经意识到,光以叙述方式表现故事,已经不能满足作为审美受体的观众的要求,因此,电影的编导们,往往运用“特写镜头”“空镜头”“蒙太奇”和镜头前推或后拉等“电影语言”,作为启发观众的想象力和参与再创作的艺术手段。实际上,“虚写”也已成为电影艺术追求的重要方面。随着电视的出现和审美观念的变化,传统戏曲也存在如何吸引广大年轻观众,保持艺术生命,如何能够继续发展的重要问题。近年来,艺术家们好几次把传统戏曲表演搬上银幕,但是,实际上并没有能让两种不同的艺术体裁融合起来,总让人有二者格格不入的感觉。

  《白蛇传·情》影片中,编导大量运用“空镜头”和特写、俯拍等电影的艺术手段,给观众留下大量的想象空间。例如多次出现莲花、蝴蝶等特写镜头。莲花或并蒂,或盛开,或凋零;蝴蝶或单飞,或双飞,或联翩飞翔,它们出现的形态,成为白蛇和许仙爱情变化发展的衬托。而莲花和蝴蝶,在我国传统文化中具有符号性的意义。这些镜头,除让画面显得更美丽外,它所包含着的诗意,很自然地启发了观众的联想力。加以电影编导大量采用4K技术,突破了舞台空间,便能更进一步扩大观众想象思维的空间,这和戏曲表演动作“程式化”“虚拟性”的审美观念十分接近。作为叙述故事性的电影,必然要求人物的形象和行为要符合生活现实,否则,就有“卡通化”之嫌。在《白蛇传·情》中,编导、演员也注意到照应故事片的特性,在化装、表演动作等方面,都和在舞台上的表演有所联系,又有所区别。例如白蛇、青蛇所穿的衣裙,是以宋服为基础的生活服装,可是,又保留了戏曲舞台上旦角传统服饰中的水袖;脸部也依然保留旦角传统的贴片。这些半真半假的创作手法,很自然地与现代电影追求虚实结合的审美观念相通,也是《白蛇传·情》能被青年观众接受的重要原因。

  传统戏曲的舞台表演,讲究唱、念、做、打。其中,唱是叙事与抒情的主要手段。我国地方戏曲,有三百六十多个剧种,唱是区分不同剧种最为重要的标志。而唱腔的不同,实际上是由各地不同的方言所决定。就粤剧所谓“粤味”而言,主要是粤语具有平、上、去、入,乃至有九个声调的情况所决定的。我们都知道,在清代中叶以前,广东只有源于京剧、昆剧的“广东戏”,唱腔和说白,采用的是皮黄腔、昆山腔。直至清末,艺人把西皮、二黄等曲调,改用以粤语的音调说唱,这才正式成为有别于其他地方戏的新剧种。到新中国成立后,戏曲改革,这用粤语演唱的戏曲,被正式命名为“粤剧”。粤剧的唱腔,虽然也以西皮、二黄的曲调为主,但“依字取腔”,语音的不同,从而让曲调的旋律,也根据粤语的声调,产生了新的变化,这就形成粤曲、粤剧。

  《白蛇传·情》是粤剧电影,演员采用的主要是粤剧二黄梆子的唱腔。但 其旋律在传统的基础上又有所创新和变化,这与适应年轻观众的审美情趣有关。

  像在全剧开始时,一群姑娘齐唱“蓝蓝天,水涟涟”一曲,引入了粤语童谣《月光光》的旋律。这虽然不属于粤剧曲调的范围,却为广州一带群众所熟悉。所以,当这一曲优美的旋律响起,观众并没有排斥,反而感受到全剧具有浓浓的 “粤味”。《白蛇传·情》的编导以粤剧唱腔为基础,并且吸收民间曲调创新的做法,是成功的。这开拓“粤味”的经验,很值得人们借鉴。

  岭南文化,具有生猛与淡定矛盾统一的特质。它有创新和务实的属性。对待外来文化,有从包容到交融的胆略。粤剧作为岭南文化的重要方面,在它发展的过程中,最敢于和擅于接受新的事物。粤剧编导和演员,敢于以电影的体裁表现粤剧;电影的编导也敢于在拍摄技巧上,结合4K数字化手段做新的尝试。因此,《白蛇传·情》的上映,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这在戏曲电影的创作史上,无疑具有里程碑性质的意义。

  当然,这部电影的成功,也促使我们思考作为舞台艺术的戏曲如何创新的问题。舞台艺术,必然是永远存在的,戏曲在舞台上表演,也必然是群众所需要的。正像在音乐厅听交响乐演出、在球场上看足球比赛,和看电视转播,效果完全不同一样。粤剧电影《白蛇传·情》的成功上映,也必然促使戏曲工作者将思考在舞台演出中如何进一步创新、如何把民族文化的优秀传统和现实的审美观结合的问题,提到日程上来。

  在《白蛇传·情》上映以后,许多学者纷纷写出评论文章,从各个方面探索它成功的经验。现在,有关方面将其收集成书,嘱我写小文作序,兹候教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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