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二三十年,关于西南联大的文学、传记、纪录片层出不穷,在这个被不断重述的过程中,“西南联大”也在逐渐传奇化、神圣化。2018年,青年作者杨潇做了一个了不起的决定:他要重新踏上这条西迁的长路,他要把这段历史经验中的真实细节传达给21世纪的读者。
2021年,这部50万字长篇非虚构作品《重走》出版,作者把目光投向联大学子的西迁之旅,为我们挖掘了在“传奇故事”之外,他们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他们的爱好和偏见是什么?这一群中国最出色的知识分子,他们如何理解和处理国家与自我的危机?在从长沙前往昆明的公路上,在与西南各族民众接触中,他们对“国家”与“人民”的理解产生了怎样的共振?
这是关于一个作家徒步重走西南联大之路的故事,也是一部融合了旅行文学、文献综述、亲历者口述史、田野调查的跨文体著作。对于80多年前的文献资料、日记、信札、回忆录等,作者均下过一番剔取爬梳的功夫。
从长沙、益阳、常德、桃源,到黄平、贵阳、曲靖、昆明,封面上的这条1600公里长路,是杨潇的徒步路线,而封面背后,则是长沙临时大学西迁入滇的路线图,两场“徒步”相互映照,形成一个历史与现实的奇妙呼应。
在历时68天的徒步旅行中,杨潇拜访了其中一些在世者,来到燕卜荪和金岳霖谈论维特根斯坦的小阳台,按图索骥寻找旅行团的踪迹,试图在古今之间建立对话。沿途山色、水光、鸟鸣、人语与历史上走在同一条路上的流亡者所见所闻渐渐重叠、交织,乃至对话、共振。
在阅读中,我感受到杨潇被一种“怀有忧虑”的责任感所驱动,不仅在于他极具执行力的徒步和书写,还在于他将此视为一项“工作”,并制定了计划。在书封内页,他留下了自己的电邮,希望如果读者里有人发现了旅行团学生下落的线索,请联络他。
回到1937年的夏天,在“湘黔滇旅行团”成员中,你会看到许多熟悉的名字——闻一多、朱自清、钱穆、穆旦、吴宓、冯友兰、金岳霖……有的人可能还不太熟悉,另外一些人已经成了“历史的失踪者”。不管熟悉与否,都不影响你细细品读这本书。在杨潇笔下,熟悉的人物有新的惊喜,不熟悉的人物令你产生相知恨晚的感叹。
比如吴大昌,我此前并不知此人,作者杨潇对这位长寿的老人进行了深度采访。在日寇侵占北平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与私立南开大学,几经周折,落脚长沙,合组办学,史称长沙临时大学或临时大学,清华大学机械系的大一学生吴大昌也来到长沙,但工学院离长沙城区较远,如果因事进城,返校时错过开饭时间,还可以到厨房要一碗米浆,就着免费供应的豆豉炒辣椒下饭。吴大昌至今仍对这些豆豉念念不忘,后来学校搬到了昆明,条件越来越苦,有时候一整个学期吃不上肉,连续许多顿都吃盐水煮白萝卜,这时他就特别馋豆豉,“那全都是油啊!”
长沙临时大学虽条件艰苦,却留下了不少美妙回忆。英国诗人燕卜荪,在临大开设了“英国诗”和“莎士比亚”两门课,课上第一本读的是《奥赛罗》,大家都没有书,燕卜荪就凭借自己的记忆,整段整段背出来,写在黑板上给大家念,好奇的学生们纷纷去围观这位剑桥诗人的风采与谈吐。听课者之多,学生不得不挤在茅屋的角落,和另一位学生合坐一把椅子。
在黔东南的施秉县,旅行团还对苗族文化进行了一番细致考察,某种程度上助推中国知识界把目光投向农村,投向边地。在接踵而来的思索中,他们面临的问题是:我们是谁?我们与“平民”的关系如何摆法?什么是民众有的而我们却没有的?……这些问题的答案迄今仍是当代中国知识分子阶层的思想基础。
读完《重走》会发现,杨潇为我们搭建了一道桥梁,让今日中国的年轻人更多体会到,80多年前的这一群堪称“中国最强大脑”的精英学生,他们为什么而走?在西迁路途上他们又经历了什么?战乱频仍的年代,每一个知识分子都面临“流亡”的抉择,时代裂变之际个人能动性的发挥,本身就是个有趣的课题。因此,与地理意义的公路同样重要的,是中国最出色的一代知识分子的心灵之路。
毫无疑问,湘黔滇旅行团的“长征”是英雄主义的。最终,这一批知识青年在面对投笔从戎的同辈时,会从内心相信:参加徒步、继续读书也是一种爱国表现,既是逃难,也是进军。他们在路上不断遇到平津书斋里一辈子也不会遇到的人,以至于让闻一多摇着头发出这样的感叹:“(以前)过的是假洋鬼子的生活,和广大的山区农村隔绝了……虽然是一个中国人,而对于中国社会及人民生活,知道的很少,真是醉生梦死呀!国难当头,应该认识认识祖国了!”
与之相比,在和平安逸的年代里,我们就真的认识自己的祖国吗?或许我们所知的全部,只是记忆中的疆域,而记忆充其量只不过是个“残缺不全、偏邪不正的储藏所”。从屏幕到线下,我们都生活在一个个小圈子里,从微博热搜、公众号和短视频里,观看一个个支离破碎的奇观式的中国。试着回想,你有多久没有闻过平原上青草、树木和泥巴地的气味?多久没有见过高耸的山丘与流水?多久没有看到过祖国的光线与颜色?
梭罗说:“只有我的双腿迈开时,我的思想才开始流动。”1938年与2021年,两个看起来并无关联的年头,一个是国家民族的危机时刻,一个是旅行变得日益困难、物理空间变得逼仄、个人心灵难免荒芜的时刻,杨潇选择不断行走、书写,用真实的生命体验去追问:我们“尚能走否?”我们还能以怎样的方法抵达生活的真实? (朱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