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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绣:十指春风生繁华 千年绣艺有新传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1年10月31日        版次:GA13    作者:陶新蕾

  广绣白缎地百鸟纹对襟长氅衣(民国,局部)。

  ←广州设计师屈汀南设计的时装,充分运用了广绣元素。

  陈少芳、谭展鹏母子合作完成的广绣“荔枝图”。

  王新元的绣品《青铜器》,拓宽了广绣题材。

  传统广绣披风(清末,局部)。

  ↓梁晓曼广绣元素设计首饰。

  广绣

  广绣,是以广州为中心的珠江三角洲民间刺绣工艺的总称,历史悠久,在唐代已有高超的技艺,明清时期更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主要外销产品。在广绣发展较繁盛的清乾隆年间,广州就成立了第一个刺绣行会——锦绣行,有过“花佬三千”的传奇,盛极一时。

作为中国四大名绣之一的广绣,以色彩明丽、构图饱满闻名,不仅是岭南民间文化艺术的代表之一,也是我国民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2006年,广绣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广绣广绣,广府名流。神功会景,官袍锦袖,荷包绣片,漂洋过埠。”即将89岁的广绣国家级非遗传承人许炽光一直记得这句从他曾祖父那一辈起就在行业里流传的顺口溜。

从名扬海外的盛销产品,到沾染灰尘的民间遗产,千年广绣几经沉浮起落。在传统文化回归势猛的今天,广绣在复兴路上,高端与大众、守正与创新、造物与传道并行探索、经纬交织,一卷繁而不乱的“广绣新作”正慢慢铺展。

民族与世界

广绣从来就很“潮”

  

  走进广绣省级非遗传承人谭展鹏位于芳村的工作室,精美绝伦的广绣作品目不暇给,进门处一幅“裸眼3D”荔枝图,看得人垂涎欲滴。

  “这已是陈老师不断改进技法后、第四代绣荔枝的方法了。”谭展鹏介绍。他口中的“陈老师”是他母亲、广绣国家级传承人陈少芳。

  谭展鹏自幼在耳濡目染下接触广绣,最终选择成为母亲的助手、一名广绣传承人。其妻黄敏健也是一位广绣大师,这一家也被称为广绣的“一门三杰”。

  广东工业大学岭南丝绸服饰艺术博物馆馆长、跨界艺术家屈汀南也是在妈妈的绣架边长大的,不久前他被认定为广绣区级非遗传承人。“广绣的特点是色彩、针法比较丰富,题材比较新颖,非常多元,跟我们的海洋文化有关系,凸显了岭南人积极向上、向海图强的特点。广绣是最早吸取了很多外来审美、题材的绣种。”在屈汀南看来,广绣一直很“潮”,当年在欧洲留学时,屈汀南开始收集十三行出口海外的广绣作品,“那时候的广绣已把现代美学融入传统。外国美学专家说广绣里这些禽、鸟造型是超现实的。”

  广州是海上丝绸之路的发祥地。从17世纪开始在欧洲刮起一股长达两个世纪之久的“中国风”,其中,广绣是外销时间最长、也最具有竞争力的品类。“法国人有个词是形容中国艺术审美风格的,叫Chinoiserie(中国风),它其实就是从十三行出口的广绣里总结出来的一个专属名词翻译过来的。”屈汀南说。

  在全球贸易史上颇有名头的“马尼拉大披肩”,就是外销的广绣大披肩。“这些广绣披肩经过转运后,在马尼拉装船。欧洲人只知道货是来自马尼拉,就叫它马尼拉大披肩了。”谭展鹏介绍。资料显示,1772年前后,广绣披肩在欧洲的销量达8万条,1776年,仅英格兰公司一家就输入了10万多条。

  谭展鹏说:“广绣以前打遍天下靠的就是设计,紧跟市场的审美时尚,不断创新。这个地区菊花寓意不好,那就不用;西班牙女孩喜欢披肩,两面都要能看,就在双面绣上不断创新、精进。”

  

守正与创新

生产性传承,非遗进生活

  几经沉浮,千年广绣的辉煌似乎只能被锁在历史文献里了。

  广绣市级传承人王新元提及他在办个展时发现很多本地人都不知道广绣。参演过广州城市形象片的谭展鹏在现实中有过相同的尴尬:“去外省做生意不会说自己是做广绣的,只说刺绣,别人也不知道什么是广绣。”

  让广绣恢复往日华彩,是传承人们最大的心愿。“如果国家将来能够以广绣做文化宣传的一个标杆,我就心满意足了。”行动之余,谭展鹏一直在思考非遗项目如何发展、文化传承路该怎么走。

  更年轻一辈的王新元在走访了数位大师后,发现大家多在坚守传统题材,“主题多是荔枝、木棉、孔雀,不是工笔画就是国画。”王新元觉得既然很难跳出岭南特色风物的框,那就改变一种呈现方式。2018年,他创作了一幅油画效果的荔枝,“西方的画作风格、岭南的素材,再加上广绣的技艺,看看三者结合能不能有些突破。绣出来后不到一个月就被收藏家收走了,可见市场认可,我准备继续探索。”王新元补充说,有了题材上的创新,就能带动技法、针法的创新。

  在王新元看来,“有买卖才有传承”,为了实现“让大家逛街时就能遇到非遗”,他把绣品店都开在了闹市商业区。

  工业化时代,不论是在工艺品领域还是在日用品领域,“一笔千针”的绣品都是奢侈品,但传承人并不甘心作品只能活在博物馆里。“广绣本来是日用品,不能全进博物馆。”谭展鹏说,“我们用一辈子心血去保留的东西,如果没人认可、没人埋单,我不如去开的士。要走生产性传承的道路,唯有不断创新。”

  有创新才有传承,也是陈少芳的理念。

  2014年,谭展鹏夫妇与母亲陈少芳创作的跨界作品“挂绿荔枝”女装牛仔裤在新塘牛仔品牌服装慈善拍卖会上拍出了100万元。但另一方面,“陈式广绣”开拓了工业化生产,为服装、布艺、家居、室内装饰提供广绣设计、商品供应。“凡是平面的二次加工,刺绣都可以做。”谭展鹏说。

  王新元也坚持非遗得走进生活,“只有更多人知道广绣,生活里消费了广绣,才能看懂高端的。大众日用品是连接高端艺术品的一个桥梁。”

  传承人不断开拓广绣在生活里的应用场景,除了文创、日常用品的设计、生产,疫情以来,他们又把刺绣与“抗疫”香囊、口罩结合,而且绣的图案多为广东传统文化元素,比如粤剧、醒狮深受年轻人的喜爱。

  谭展鹏认为广绣的出路只能在设计,“设计上去了,产品适合社会消费了,广绣就活了。而设计归根到底是对未来生活方式的研究。”

  把眼光放到未来也是屈汀南的理念,他认为作为艺术家、设计师,有责任“先知先觉”为未来生活的指向做好准备。“这两年做了很多淘汰性总结。那些只有装饰性的、很虚华、很视觉的东西,基本不会再创作了。未来潮流生活方式一定是更健康、更环保、更简单的,我要去做更多有质感的设计。”

  

造物与传道

广绣文创,沉淀的是精神

  屈汀南透露,他正在与省博合作,将从馆藏的代表性广绣作品中提取元素做一些文创、时尚用品。但他也强调:“这只是通过物质的方式去传递非遗的文化、精神。非物质文化遗产,该是在耳濡目染中传承的。”

  屈汀南在广东工业大学开设了传承班,但年轻一代面对的选项太多了,屈汀南一直在反思,如何在科学授课的前提下,既吸引年轻人关注又保持传授水准,“需要点耐性。只要保留了传统基因,精神内核的传承是不会变的。”

  这些年,传承人做了大量的广绣普及教育工作,受众里既有初入学堂的稚童也有高校学子,有普通的手工爱好者也有希望学得一技之长的求教者。

  “希望通过教学活动吸引青少年群体关注。”王新元介绍说,在面向中小学的教学过程中,其实收获最大的是家长和老师,“因为好多孩子坚持实践广绣一段时间后,专注力加强了,坐得住了。”

  谭展鹏妻子黄敏健不单面对普通市民做教学,还在广州市轻工技师学院开设广绣班多年。如何让学生们坚持下去是难点,十几年来,她尝试了多种教学模式。不过让这对夫妻高兴的是,从这学期起,他们及母亲陈少芳被广州大学美术与设计学院聘为客座教授,工作室即将挂牌成为该学院岭南传统工艺研究生培养实践基地。

  传统工艺要流传下去,吸引年轻人关注至关重要。王新元多次与手游《天涯明月刀》《王者荣耀》进行跨界合作,“一场在线直播有700万人观看,线下活动也是人潮爆棚。这些互动能够吸引青少年群体关注广绣。”

  屈汀南也注意到了国潮兴起,但他强调,“都说民族的也是世界的,我认为还不够,应该是民族的精髓才是世界的,要对传统文化有更深的认知。”

  

  大师

◎ 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陈少芳

  

  1962年从广州美院毕业后,陈少芳被分配到广州市工艺美术研究所,从事广绣设计工作。在其50多年的广绣设计与创作生涯中,创造了太多“第一”,她被喻为现代广绣奠基之人,长卷《岭南锦绣》(长13.8米),获其老师关山月赞赏并誉之为“世纪之作”。上世纪80年代,在广绣面临“人亡艺绝”困境时,陈少芳筹建起私人性质的“广绣艺术研究所”,在传统广绣技艺上,加入众多现代绘画艺术元素,开宗立派创出独具一格的“陈氏广绣”,不但抢救、保护了广绣技艺,还创新、发展,迎来了转机。

  

◎ 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许炽光

  四代广绣传人,耄耋之年仍活跃在制作一线,是广州现存的最后一位“花佬”(旧时广绣男工的称呼,他们往往是以专职刺绣为生,掌握了最高的刺绣技法)。其全面指导的绣画《夏日海风》陈设于全国人大常委会会议厅,主创的《紫荆孔雀》,入选挂于北京人民大会堂。由于坚持对广绣传统艺术效果的追求,他积极参与广绣传统针法整理、改良和创新,对广绣的传承与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后浪

  广绣世家第六代传承人、90后绣娘梁晓曼 “使用是最好的传承”

  广州番禺小谷围岛北亭村(今大学城内)是广绣的发源地之一,在鼎盛时期,北亭村“家家有绣架,户户有绣娘”,以至于广绣行业有“广州‘派花’(发订单),北亭绣花”之说。

  1993年出生的梁晓曼已是北亭村广绣世家第六代传承人,她从小跟随母亲、市级非遗传承人梁秀玲学习刺绣,对广绣有浓厚的兴趣,在多所学校中作为广绣培训老师传播广绣艺术。

  “我学刺绣的初衷特别单纯,因为家族在做,很自然就学了。但越到后期学得深入的话,我觉得它带给我的不单单只是一门手工艺。我完成的不仅仅是一幅画,里面有太多历史、人文、精神的东西。”作为年轻一代的传承人,梁晓曼致力于让广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她在做一些创新类设计的同时,还特别沉迷明清时代的广绣作品,希望复刻。“因为生存问题,我们这个行业是有断层的。有些传统题材不再有人绣,那么在传承过程中一些技法和针法就丢失了。”梁晓曼经常去博物馆里研究那些从海外淘回来的精品,“那个时代的广绣特别有风味和魅力。”

  踏上时光机给了梁晓曼更多启发,“感觉广绣可以有更多方式的体现。”设计专业毕业的梁晓曼不断开拓广绣的使用面,“希望让它更加接地气,我认为使用就是最好的传承。”她设计了一系列更符合年轻人审美风格的首饰,定价也较大众化,来促成大众与广绣的“高频互动”。“以前做相对高端的绣品展览,互动不多。我希望新一代的受众能看到广绣不是只绣很老土的东西,它是变的,只要我们爱它、学习它,能赋予它的形式是很丰富的。”经过一些分享会、集市的试水,好多年轻人都喜欢梁晓曼的作品,“说明我的方向是对的。互动多了,文化也就传播了出去。”梁晓曼说。

  如今的广绣可不只有“带货“一条出路。得到家人支持的梁晓曼在广绣上不断尝试,她拉着妈妈、小姨一起做线上直播教学,与文化机构合作做研学培训,与商业机构合作做IP授权,“也是在不断摸索吧,这是一段很漫长的路。”

  但梁晓曼对未来很乐观,年纪不大的她已有了不少更年轻的徒弟,“除了文化传递,他们可以直接把广绣技艺运用到生活里。尤其是那些有设计能力的同学,能很好地结合自己的专业跟广绣形成互动。”在梁晓曼看来,这些“徒弟”未必是要专门做绣工,“他们已经是广绣的传播者了。”

  梁晓曼相信不断会有新生代传承人的,她弟弟也成了一名以广绣为事业的传承人。

  

  访谈

  文化学者,前广州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曾应枫 广绣的优势在于没什么限制

  南都:在广州众多的非遗项目中,广绣在传承发展路上自身的优势是什么?

  曾应枫:我们的“三雕一彩一绣”,是广东民间工艺美术的品牌。广绣的优势第一在于没什么限制。对比牙雕、木雕、玉雕,它们现在连材质都不能完全保证。广绣就靠一线一针,不会存在材质缺乏问题。第二个优势在人,广绣是大众的,比较容易在民间开展。童谣不是唱“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只要愿意保存,广绣就能一直流传下去。

  南都:广绣这些年的传承发展概貌大体是怎样的?

  曾应枫:目前是两方面发展。作为非遗项目,第一是国家保护。国家的扶持就是希望传承人静下心来出点精品,能够不为衣食、生存发愁。第二,就是探索产业发展。我以前做调研,小谷围前前后后都是绣花的,上世纪80年代还是这样,根本就在于有大量的加工出口订单。只是现在外销市场萎缩了,不可能像当年那样做产业。但刺绣作为人人都可以会一点的技艺我觉得可以延续下去。

  南都:像广绣这样的传统技艺要如何吸引年轻人?

  曾应枫:进入校园、进入校本课材,让年轻人知道原来我们的刺绣,不光是广绣,原来这么辉煌。第一知识性要有增强,第二要培养兴趣。不可能个个都喜欢这些,但得培养几个金字塔尖的人。我也相信能成为陈少芳老师那样的大师是极少的。但一个地方、一个时代,能够培养出一两个特别拔尖的人,又能做研究、又能拿针、又沉得住气,就很难得了。

  南都:对广绣的保护和发展,还有什么建议?

  曾应枫:现在好就好在跟大学结合。广州大学还有好些美术院系都开始关注民间工艺,包括广绣,在理论上提升了。15年前,我们做评委时什么资料都没有,但现在书、资料一套套的。最近有个非常好的消息,八月份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进一步加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意见》,一是把非遗保护列为国家战略,一是要进校园,其实也是抓两头。毕竟是老祖宗的好东西,起码要保护起来。

  南都:你对广绣的创新发展如何看?

  曾应枫:创新大家都尝试过,比如与牛仔裤或很高档的服装品牌合作。这一块大家都还在摸索。但高端绣画,要有一些资金雄厚、也愿意往这方面投入的人才能够消费得起。所以创新的方向,还是得让广绣融入生活,让大家觉得广绣不光是拿来看的,还是可以拿来用的。当然纯手工是很贵的,要提高它的知名度,告诉大众什么叫手工,认可手工的价值。若要深入普及,还是得机械化。

  本期采写:南都记者 陶新蕾

  专题统筹:南都记者 周佩文

  视频:南都、N视频记者 董梓浩 实习生 伊凯文 梁婷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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