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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可以有更远大一点的抱负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1年10月24日        版次:GA15    作者:刘炜茗 刘铮 刘晨 周佩文 黄茜 朱蓉婷
 

  2020年度文学评论家 姜涛

  作品《从催眠的世界中不断醒来》《历史“深描”中的观念与诗》

  1970年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研究领域为现代文学、中国新诗等。出版诗集《洞中一日》《鸟经》,学术及批评专著《从催眠的世界中不断醒来》《公寓里的塔》《巴枯宁的手》《新诗集与中国新诗的发生》等。

  授奖辞

  姜涛有理论家的风范,也保持着一个诗人的直觉与敏锐。他体悟诗的幽深,解析诗的细节,感受诗的气息,正视诗的限度。那些模糊、多义的观念和语象,如何才能在缜密、专深的话语分析中被清晰地描述出来,姜涛的写作堪称典范。他出版于二〇二〇年的学术著作《从催眠的世界中不断醒来:当代诗的限度与可能》《历史“深描”中的观念与诗》等,从整体视野里辨识个体的意义,从历史脉络中确证诗人的创造。姜涛所细读的文本,不仅通向诗,也通向诗所生长的社会文化结构之中。重新发现诗,诗人的精神亦得以重塑。

  南都:在评论集《从催眠的世界中不断醒来》里,有几篇文章围绕“个人化历史想象力”或当代诗写作中的历史的“个人化”与“稗史化”展开,并以不同文本为切口做过深入细致的讨论。在当代诗面临的诸多问题中,您为什么认为这个问题是重要并值得持续关注的?距离这些文章的写作已过了数年,这种历史“个人化”的写作风尚是否有所改变?

  姜涛:讨论这个话题,大概有两个缘起:一是在2010年前后,一部分比较有抱负的诗人,开始以大体量的长诗和组诗,去处理历史或比较重大的现实题材,个人化的视角与历史这个“庞然大物”之间的紧张,也比较有意味地显现出来;二是已故的批评家陈超先生用“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的生成,来概括上世纪80年代以来当代先锋诗歌的转型。这一论述相当重要,但我个人觉得,如何理解“历史想象力”、如何理解“个人化”,还都有进一步展开的空间。扩展一点说,当代先锋诗歌兴起于“我不相信”一类精神气场中,出于对革命年代宏大“历史”、固化“现实”的反动,当代诗人普遍倾向于以风格来消除历史的压迫,以想象来释放差异,“历史的个人化”或“稗史化”,大致是指这样一种被普遍接受的写作立场。从某个角度看,这或许是历史“颠倒”的结果,也配合了现代或后现代的美学,与当代的知识风尚颇多呼应之处,久而久之,这样一种感受或观念结构也沉积下来,内化于当代先锋诗歌的意识内部,甚至成为一种习焉不察的“美学意识形态”。我前些年的那几篇文章,大致是想梳理“历史的个人化”这一观念和感受结构的生成,也检讨其内在的限度。当然,在不少诗人和批评家看来,强调诗和历史的关系,反倒是不好的文学时代留下的自我强迫症,诗的自主性恰恰体现为对历史重负的逃逸、对抗。这样的争议背后,可能也暗含了对当代诗的前景和文化性格的不同期待。

  刚才说了,“历史的个人化”不单纯是一种的风格或写法,更是沉积在当代诗内部的感受和观念结构,在诗歌所依托的社会文化结构没有太大变化的时候,这样的惯习也很难松动,况且“个人化”确实也给先锋诗歌带来过极大的活力,只不过当它沉积为一种惯习、一种“意识形态”的时候,需要有所警醒,也需要保持某种开放性的想象。比如,诗人习惯了从侧面、背面,从局部和边缘去书写,是否也可以站到正面、更有整体感地去面对历史和生活;再比如,当代诗习惯扮演“异端”的形象,时间久了姿态也会僵硬,不免成为又一个端着架子,是否也可以放松下来,在参与文化建构的过程中获得新的视野、新的激情。

  南都:在《“历史想象力”如何可能:几部长诗的阅读札记》一文里,您分析了柏桦、西川、萧开愚、欧阳江河四位诗人的长诗写作。第三代诗人纷纷致力于长诗写作,是否意味着他们在诗艺上的另一种野心与突进?

  姜涛:这个问题,其实刚才已经回应了。你提到的这几位,都是我比较尊敬的诗坛前辈、兄长,多年来从他们身上受益很多,而且强力的写作会激起批评的冲动,这也是选择长诗作为讨论对象的原因。在文章中,我对几部长诗的限度做了一些检讨,检讨归检讨,我还是非常钦佩几位诗人突破自我、乃至当代诗格局的努力,其实,这也是新诗史上一直存在的抱负,像骆一禾、海子曾设想过的,写诗不应只如同抒情、喝水、看月亮,应寻求一种“大诗”,一种可以与我们的文明和历史的丰厚性相对应的写作。我的批评,在有的朋友看来,可能有点苛刻,在另一些朋友看来,又可能过于暧昧,因为总是欲言又止,不肯下一个清晰的优劣判断。这大概与对批评伦理的一种理解有关:站在外部进行指摘、判断容易,难的是在共同的处境中体知突破的艰难。

  南都:您在2015年的评论文章里讨论过余秀华及工人诗会的走红,由此论及当代诗介入公共领域的尝试。当代诗是否可能摆脱“边缘”处境,在抚慰与滋养当代精神方面起到一些建设性的作用?

  姜涛:我的感觉不一定准确,近年来,随着诗歌新媒体的兴起,还有年青一代文艺青年的养成,当代诗虽然还在边缘处,但好像热闹了一些,与诗人相关的事件,也时不时会成为公众舆论的焦点。这说明,诗歌还是有它的公共性,甚至会起到某种“情感教育”的作用,在阅读、讨论和分享的过程中,不仅提供抚慰情感,而且还可以提供一种更丰富、更有张力的情感模式,潜移默化地发生作用。我们对诗歌公共性的想象,有时也太单一了些,好像公共性就是对应于读者数量的多寡,是否具有轰动效应,或者是否回应一些特定的社会议题。实际上,诗歌公共性的生成也可能是静悄悄的,如水上的波纹一样荡开来,一圈一圈联动更多的感受、思考、带来对我们共在的社会情境的新理解。马雁有一句话,我很欣赏,也在文章中引用过:她说诗歌不能做什么,但又想要做什么,这正是它的宽广。

  南都:如果诗歌写作预设了极为窄众的读者,批评的意义在哪里?诗歌批评能否承载更广阔一些的思想和社会功能?

  姜涛:所谓“献给无限的少数人”,似乎是现代诗的一个基本信条。现代诗,或者说新诗,总体说是一种命途多舛的文体,得到的误解多于理解,因而信赖同行的判断,会有一种为知音写作的感觉,也会让语言的探索更为深远。但类似的说法不断重申的话,也就成了一种行规、一种“套话”,会带来意识上的封闭。批评的功能是多方面的,褒奖同行的工作,一定程度上抱团取暖,以及通过细读来沟通写作和阅读,都是必要的,但除此之外,批评还可以有更远大一点的抱负,比如为写作和阅读提供一种更开阔、更紧张的思想氛围,也是必要,在今天看来,这一点也尤为紧迫。

  答谢辞

  得知自己获奖的消息,颇有些意外,还有几分忐忑。我的主业是做文学史方面的研究,间或从事一些当代诗的批评,这并不是一个特别热闹、引入瞩目的领域。相关的工作能够进入“南方文学盛典”各位评委的视野,兴奋之余,也让我略略心安,感觉自己选择的路径还不致过于偏僻,能引起同行和师友们的共鸣,甚至与更多的人群、更广大的世界交接。对于一个写作者、一个批评者来说,这不仅是一种荣光,更是一种幸运。

  我的批评写作开始于上世纪90年代中期。那个时代,当代诗风气的转变与整个时代生活的转型、与人文学术思潮的澎湃,有一种极强的呼应性。与诗歌相关的思考,似乎能帮助一个不安的自我在不确定的历史感受中寻找位置、方向,这也大致确立了某种批评的起点。后来误打误撞,走上了学术研究的道路,由于日常工作形成的习性,又开始进一步摸索,希望能将文学史研究的问题视野、沉实风格与当代批评的敏感结合起来。回头来看,这些年拉杂写下的批评文字,不成系统,如果说用心有所指向,大致在两个方面:其一,对当代诗在观念和感受上形成的某种惯性,努力保持“系统内的警觉”,在辩护、说明的同时,尽量能提供一些反思性的可能。其二,尝试在文学、思想、社会、历史等多重维度的交织中,构造某种综合的、透视的视野,期望能在特定的时代难题和社会肌理中去把握写作的可能和限度。刚好,进入评委视野的两本书的标题:《从催眠的世界中不断醒来》、《历史“深描”中的观念与诗》,大致就对应了这两个方面。在我看来,批评为写作更好的“服务”方式,不只是“生产”安全、舒适的知识,更在于主动去生产关于危机和可能性的知识,在于通过诚恳的工作,为写作创造一种浓郁、紧张、热烈的思想氛围。

  南方文学盛典包括此前的华语传媒文学大奖,已经有近20年的历史,本身已成为一种传统。我相信,在大家的心目中,它代表了一种标准、尺度,同时也代表一种繁盛的、朝向未来的文学想象。里尔克在诗中说过:“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迫使它们成熟”,我曾引用这句诗,作为一篇评论文字的标题。非常感谢各位评委、各位师友的认可、鼓励,让我也有机会站在南方文学的巨树之下,感受热烈气流的吹拂、拍打。作为一个悬挂多年的北方果子,虽然不敢说可以继续成熟,但希望自己的感受和思考不会过早硬化、结痂,仍可以有新鲜的汁浆,在时刻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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