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颐
“普鲁斯特方程式从不简单。其中的未知数,可从各种价值观中挑选武器,也是不可知的。”在《论普鲁斯特》里,塞缪尔·贝克特如此说道。翻开《追忆逝水年华》,我们可以感知方程式是怎样完成的,作为时光证据的贵族生活的记忆,充盈于每个角落。
在《追忆逝水年华》诞生之前,大约20岁左右,普鲁斯特是一名专栏作家,为一些小型刊物撰写社交生活的短稿。这些文章昙花一现,只显露了一个年轻人的好奇心,怎样出入沙龙,追逐时尚潮流,很难想象,这些零碎且轻浮的文章会预示一部伟大的杰作。普鲁斯特是如何把他眼睛看到的事物内化成为自己息息相容的部分的呢?
对社交生活的敏锐感受,对沙龙、小圈子以及头面人物的迷恋,是普鲁斯特的文学原材料特殊的重要部分。在“斯万之恋”里,维尔迪兰夫人端坐在瑞典式的高凳上,兴致盎然地聆听信徒们的谈话,沉湎在肤浅的玩笑之中,陶醉于吹捧、恶意中伤和随声附和。这个形象取材于巴黎社交界的一位名媛——斯特劳斯夫人热纳维耶芙(昵称贝贝)。
美国传记作家卡罗琳·韦伯在《天鹅之舞》一书里写道,马塞尔·普鲁斯特最早的文学创作灵感来自两位高中同学:雅克·比才和达尼埃尔·阿莱维。他们以贝贝的儿子和侄子的身份引领他来到她的沙龙,进入了上流社会社交圈。那是1890年的事情。普鲁斯特处于边缘位置,像一个帮闲的“小玩意儿”,急于讨好斯特劳斯夫人和她的朋友们,有时得到赞赏,有时受到冷遇,但普鲁斯特终究让自己变成了巴黎最有名的沙龙的常客,并由此认识了波拿巴公主、罗斯柴尔德家族、波利尼亚克亲王等世家贵胄,这是普鲁斯特崭露头角的起点。
普鲁斯特很快意识到了社交界对陈词滥调的喜爱,斯特劳斯夫人美丽头颅的内部几乎空空如也,但这种失望没有阻止他对贵妇人们的情感,只是稍微做了一些调整和扩充。1892年春,普鲁斯特屡次跟踪德·舍维涅夫人洛尔,普鲁斯特撰文写到,最为“至高无上的荣耀”之精华,除了她,“只有白孔雀、黑天鹅……皇宫禁苑里的女王”才会拥有这一切。1894年5月,在沙龙里混得风生水起的普鲁斯特,有幸结识了格雷弗耶伯爵夫人伊丽莎白,她成为他新的艺术缪斯。《追忆逝水年华》里的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正是普鲁斯特以贝贝、洛尔、伊丽莎白三位贵妇人为原型复合而成的,她们共同构成了他关于贵族阶层的优雅和风度的梦想。卡罗琳·韦伯以《天鹅之舞》命名作品,是对这个梦想的高度概括。
《天鹅之舞》是三位贵妇的传记。本书追踪了她们成为资深名媛所选择的纵横交错的路径,研究了她们为实现目标所采取的富有创意的策略,描述了世纪末的巴黎纸醉金迷的气氛,揭开了上层阶级社会生活的秘密。
三位女性人生经历各有不同,却具有奇异的共性。她们的婚姻都出于联姻的需求,要么是与丈夫分享了贵族的名头,要么是带着财富嫁入名门,夫妻各行其事、互不干涉。婚姻在贵族群体里被视为某种体系,它的作用是构筑一个家族的殿堂,确保物质、道德、文化和精神遗产的传承。女士们最大的成就是让自己成为社交界的明星,伊丽莎白美貌非凡,热爱写作,她留下的札记是本书的重要材料来源;洛尔具有萨德家族典型的金发碧眼鹰钩鼻的相貌特征,气质冷若冰霜,言行大胆出格;贝贝长袖善舞,成为一大群波西米亚人的女主人,她的公寓随时为他们敞开,鼓励人们进进出出。
她们重视自我宣传和公共传播,贝贝尤擅此道,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乔治·比才,那位音乐家,《卡门》的作者。比才病逝之后,贝贝长期以“比才的寡妇”的装扮示人,一身黑色装束与沉郁悲痛的气质,让她深得同情,但她其实早就重新缔结了秘密婚姻。朱尔—埃利·德洛奈的《乔治·比才夫人的画像》(1878年)描绘了这位29岁的寡妇紧抿的嘴角、哀伤的眼神,巩固了她比才遗孀的公共形象。它也是莫泊桑的《如死之坚强》中那幅“阳光和伤逝的画作”的灵感源泉。莫泊桑的浪荡事迹,是本书有趣的一处点缀。在19世纪的巴黎文学圈,猎艳、寻芳居然成了作家们的养分,他们也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法国哲学家泰纳(Taine)说过:“古典文学从整体上说是上层社会的文学,它既诞生于上层社会,又为了上层社会而产生。”事实上,不仅贵族阶层涌现了众多的作家,贵族沙龙在人文艺术的演进史上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在大革命之后,贵族沙龙仍维持着一种激起专栏作家、小说家和艺术家兴趣的社会影响力,它继承了君主时代的沙龙的功能:文化、思想以及机智而风趣的对话的场所。莫泊桑、普鲁斯特都是这个传统的承续者,迷恋有助于回忆的物品是贵族生活的特色之一,物品所激起的怀旧的情感在文学里留下了深沉的印记,正因为长期浮沉其中,他们才能深刻地揭示这种生活的矛盾与悖论。
洛尔以自己胆量过人的、恰如其分的傲慢赢得了尚博尔爵爷的青睐,王室君主的喜爱成为洛尔征服社交界的一把钥匙。伊丽莎白精心打扮,计算时间邂逅威尔士亲王,引起他的注意。她们力图通过接近王公显侯来为自己带来荣耀,她们恭敬的态度从属于礼仪观或礼法,衬托其身份和教养。在塑造贵族人格中的“超我”时,教养或规矩仍是有效的。沙龙致力于交流、阅读、音乐、舞蹈、游戏等活动,在一个小圈子的环境里建立起强有力的封闭的社交模式。这些沙龙活动大多由女性主持,埋下了法国女性主义的根源,促成了社会心理的蜕变。
普鲁斯特的小说是贵族生活的纪念堂,萌发于对那几位夫人的理想化认知与这种认知逐渐幻灭后但不肯消逝的迷恋。普鲁斯特在《追忆逝水年华》里解释了名字的诗意,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这个名字唤起了他对那些遐思的回忆,尽管他清楚,一旦走近名字所对应的真实人物,仙女就消失了。在似水年华的追忆里,普鲁斯特尽力打捞水中的倒影。
《天鹅之舞:普鲁斯特的公爵夫人与世纪末的巴黎》,(美)卡罗琳·韦伯著,马睿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6月版,23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