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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把戏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1年05月09日        版次:GA11    作者:谷立立

《曼哈顿海滩》,(美)珍妮弗·伊根著,宋瑛堂译,新星出版社2021年3月版,58.00元。

□ 谷立立

作家对待写作,从来是各花入各眼,各有各喜好,既无法形成统一的共识,更不乏古怪的见解。比如希拉里·曼特尔,就把写作当成了角色扮演。为了创作一部历史小说,她需要成为书中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克伦威尔。相比之下,珍妮弗·伊根的方法就要容易得多。在她看来,写作就是在探求他人的内心世界。好比冒险,只要打字机持续敲动,她的发现就不会中止,故事就会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曼哈顿海滩》就是这样一种写作。伊根自称,这本书源于她偶然读到的一批战时书信。那些情真意切的语句带给她强烈的共情,于是她情愿回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与书信中的女性一起漫步在曼哈顿的街头、广场。从题材来看,《曼哈顿海滩》是典型的女性小说。很多时候,这类小说往往透着一股急不可耐的鸡汤味儿。然而,伊根并不愿意轻易落入陈腐的窠臼。相反,她的内心深处始终洋溢着向前辈大师致敬的热情。

因此,就算是处理平庸至极的题材,她也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具体到《曼哈顿海滩》,海是推动故事的重要元素,也是人物成长的唯一见证。打开这本书,就像在不同的季节,带着不同的心情,观看同一片海滩。阅历的不同造就了迥异的风景,不同的风景又凸现出人物内心的演变。故事开始于1934年。彼时,刚刚在股灾中失去所有财产的男人埃迪·克里根带着他11岁的女儿安娜,到位于曼哈顿海滩的一座豪宅,拜访黑帮大佬德克斯特·斯泰尔斯。

这是曼哈顿海滩的初次亮相。表面上平平淡淡、波澜不惊,内里却激荡着难以克制的深邃情感。在这座大宅子里,安娜见到了8岁的富家千金塔芭莎。这个女孩生活优越,吃穿不愁,有满屋子的新奇玩具,总是让安娜羡慕不已,却又不敢轻易露怯。交谈中,安娜把妹妹莉迪娅形容为“天仙级的漂亮”。但实际上,莉迪娅身患重度残障,生活不能自理。正是为了医治女儿的病,埃迪才不得不向斯泰尔斯求助,进而成了黑帮的送包人。然而,谁都不知道这个职业究竟意味着什么。反正,多年以后,埃迪悄无声息地失踪了。为了寻找父亲的下落,19岁的安娜进了造船厂,更在不久后当上了潜水员。

当然,伊根对潜水到底有多了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独特的文学观。她坚信,现代主义文学是科技催生的产物。以乔伊斯为例。他之所以能够写出《尤利西斯》,脑中必定有过电影一般的流动感。这种感觉拉近了他与人物之间的距离。于是,他可以轻易地“进入另一个人的大脑”。那么,伊根又何尝不是这样?《曼哈顿海滩》就像一部年代感十足的怀旧电影。通过写作,伊根逐渐走入那个远去的时代,与安娜完成了内心的交流。在安娜的成长中,原生家庭就像沉重的负担,始终压在她的肩头。父亲的离开、妹妹的去世,让她陷入了彻底的孤独。似乎只有找到失踪的亲人,她才能从悲伤中抽身而出,得到真正的自由。

此时,潜水就是她的高光时刻。对她来说,穿上潜水服的滋味,既是沉重的,也是轻盈的。它就像一道光,照亮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孩。而从安娜试穿潜水服的那一刻起,伊根就开始了她的直播:护胸板、猫咪软垫、铅腰带、铜扣环、黄铜头盔……一长串专有名词,从伊根口中自然地流淌而出,总会令人心生疑惑,以为站在我们面前的不是一位精研写作之道的作家,而是对机械零件了如指掌的技师。

同时,伊根也很清楚,仅仅描写一段人生,不足以令人信服,更无法将《曼哈顿海滩》与80年前的曼哈顿画上等号。毕竟,历史之所以令人难忘,恰恰在于它的庞杂与繁复。因此,伊根放弃了她擅长的后现代主义写作,转而以极具历史情怀的写实手法,切入克里根一家的日常。如此一来,人物进进出出,故事不断发生,场景不停切换,还原了一个混杂着黑帮分子、战争史诗、家族恩怨的曼哈顿。

然而,相比之下,时间才是伊根恒久的主题。毕竟,人世间的种种(生老病死、相聚别离、岁月沧桑、物是人非),说到底都逃不过时间的掌控。于是就有了这样一幕。许多年前,安娜的姑姑布里安娜,曾经是歌舞团里不起眼的小角色,最爱私下谈论主角的八卦。时过境迁,歌舞团不复存在,演员们各奔东西。当她再次提起旧事,神情中不免有了一点“往事如烟不堪回首”的惆怅。不是吗?年华老去,美貌不再,如今她们要么独自呆在加州,靠做陶土器皿打发余生,要么干脆离了婚,转身投入无名小卒的怀抱……

这种惆怅,常常让人想起张爱玲的那句名言“我们再也回不去了”。然而,伊根终究还是比张爱玲走得更远,她有自己的“恶棍哲学”。在她看来,时间就是不折不扣的恶棍,它将原本四平八稳的生活连根拔起,阻断来路、改变一切,将所有人洗劫一空。还好,伊根本质上是仁慈的。她自称,对把人物推下悬崖不感兴趣。因为“故作深刻、故作沉重是危险的,人生比这更复杂,哪怕故事本身是一个悲剧”。

看到这里,读者那颗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来了。这一次,伊根最熟悉的时间终于改弦更张,洗去了所有残酷的成分,默默地站到了“仁慈”的旁边。一次次,它赋予安娜坚强的人设,更为父亲带来了幸运。于是,当安娜从斯泰尔斯口中得知父亲失踪的真相,当她坚持独自潜入深海,寻找他留下的痕迹,当她在漆黑的海底发现父亲心爱的怀表,我们知道这个女孩终于长大了,不仅有了自己的担当,更能够承受命运的打击。

幸运的是,埃迪没有葬身海底。在死里逃生后,他成了一名商船水手,往返于世界各地。而在经历了太多变故(安娜未婚生子,迁居加州,父亲商船沉没,受伤住院)之后,这个与海有关的故事终于走到了尽头。此时,时间在悄然无声中恢复了它的“恶棍”本色,继续玩着愚弄众生的把戏。小说最后,当父女俩在加州重逢,安娜才知道,她日思夜想的父亲竟然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曾经,她无数次想象的重逢,更像是一个笑话——“如今心愿达成,两人反而不知从何谈起。他对女儿的生活一无所知”。说到底,无论是安娜,还是她的父亲,都是被时间狠狠砸中、反复蹂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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