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旅行遇台风袭击,杨颖仪说回来后她也立下遗嘱。 南方日报记者 徐昊 摄
●遗嘱不是黑白灰,是彩色的。
●从某种角度来说,订立遗嘱是人在走向死亡前最后的自由。
●有些人是将拥有的东西做了一次回顾,画上句号,然后重新出发。
●不是所有遗嘱更改都意味着死亡。
●当打开留言卡后,心理防线还是瞬间被击垮,眼泪往下流,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杨颖仪
杨颖仪时常在自我和他人的人生间来回跳跃,用一种旁观者的视角,观察每一个家庭鲜为人知或错综复杂的故事。4年前,她决定放弃一成不变的行政生活,成为一名遗嘱登记员。起初她害怕别人忌讳,跟人介绍职业会用法律文书服务代替,但现在她已没有蒙羞感。
广州市越秀区明月一路60号,是中华遗嘱库广东分库第一登记中心。截至2020年,广东登记保管4.05万份遗嘱,已生效遗嘱共123份。
最年轻的订立遗嘱人仅17周岁
目前,我国的遗嘱有公证遗嘱、自书遗嘱、代书遗嘱、录音遗嘱、口头遗嘱五种形式。中华遗嘱库提供的订立遗嘱服务属于自书遗嘱,大部分服务对象都是老年人。但这些年,越来越多年轻人立下遗嘱。有553位“90后”在中华遗嘱库登记保管了遗嘱,其中最年轻的订立遗嘱人仅17周岁。“订立遗嘱不再是某个年龄段的‘专利’。”杨颖仪说。
订立遗嘱时,有人将财产留给了孩子,有人给了孙子,有人给了朋友与闺蜜,也有人将财产直接捐出去。当生命进入倒计时之后,将带不走的东西按照自我意愿重新分配,免去后顾之忧,也是为自己的人生画上圆满的句号。杨颖仪说,从某种角度来说,订立遗嘱是人在走向死亡前最后的自由。
遗嘱不是黑白灰,是彩色的。杨颖仪说,有人改遗嘱,是对所爱之人的一次重新排序。在这里,她知道悲伤是可以改变一个人外貌的,当一个人失去了一生至爱后,遭受巨大悲痛时,是哭不出来的。
中华遗嘱库还推出了“幸福留言”项目。在签订遗嘱前,签订人可在卡片上写下一些心里话,在老人逝世后,遗嘱和留言卡会一起交给后人。即使是含蓄、内敛,不善表达情感的人,当在打开留言卡后,心理防线还是瞬间就被击垮,眼泪往下流,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年过30的杨颖仪在绝境逢生后,签订遗嘱,也改过遗嘱。她说,每一次更改,都是对自己亲密关系的一次重新评估。
“希望你成为跟我一样对国家有用的人”
杨颖仪说,在这里工作,你能真切感受父母爱如山。尤其是当孩子存在缺陷时,他们会更放不下,会思考如何在缺席的日子里,让他好好地活下去。“不久前,一位60多岁的阿姨找到了我,她的孩子上幼儿园时遭遇意外,不幸从楼梯上跌落,摔伤了脑袋。虽然保住了性命,但产生了后遗症。”杨颖仪说,得知孩子的遭遇后,那个父亲直接撒手不管,阿姨独自撑起了一个家。如今她不知道,自己离开后,谁能照看孩子?
这一次来到遗嘱库,她想寻找一个解决办法。杨颖仪给她推荐了安心都护的服务,让她选择一个信任的人,保障孩子生活质量。
其实,在独生子女占多数的今天,不少家长订立遗嘱时,会签订“防儿媳女婿”条款,规定遗产只归儿女,不属于夫妻共同财产。也有父母专门从其他地市跑一趟立遗嘱,就是不希望自己离开后,孩子跑腿,兜兜转转,去办理相关手续。“在这里,每个前来订立遗嘱的父母,在走向终点前,还是力所能及做些事情,让子女省心,让自己安心。”杨颖仪说。
2020年底,有一对知识分子夫妇找到她,叔叔是在航天航空领域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领军人物,今年已超过了80岁。遗嘱登记那一天,叔叔穿着蓝色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决定将财产留给孩子,更希望录制一段情感录像,得到儿子的谅解。
年轻时,叔叔打拼事业,直到40岁左右才有了孩子,但叔叔并不溺爱,两人一度关系紧张,尤其是在有了孙子后,他的态度是一百八十度转变,对孙子很温和,这让儿子更加不解。录像中,他说:“当你看到这条留言时,我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回想过去的每一天,我们几乎不敢休息,也不敢懈怠,因为我们做的事情是为了家庭,也是为了国家。我想跟你正式道歉,过去对你严格,有太多约束,但没有父母不爱孩子,我是希望你年轻时,打好基础,成为跟我一样对国家有用的人。”
“您能不能做我女儿?”
杨颖仪说,2019年底,一名彬彬有礼的叔叔过来立遗嘱,他有过两段婚姻,想将财产分配给与前妻生的女儿。但2020年1月,他再次来到遗嘱中心。“仿佛换了一个人,此时站在我面前的是头发花白的憔悴老人,毫无精气神。原来,仅在不到两个月时间里,他失去了至爱的女儿。”
在订立遗嘱不久后,老人因病入院,女儿探望他时,浮肿得很厉害,他要求女儿马上入院检查,结果发现情况危急,医院马上进行了治疗。谁都没想到,女儿很快就被“判了死刑”,最后是病房护士忍不住告诉他这个消息,推着病床,带他去看女儿最后一面。
杨颖仪说,他来的那一天刚好是女儿的“头七”,之所以着急立遗嘱,是因为刚结婚不久的女婿,已经想要分割女儿财产。叔叔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所以想赶紧安排,了结一件心事。
在做人脸识别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问杨颖仪,说有个请求,“您能不能做我女儿?”生怕杨颖仪马上拒绝,他补充道:“其实您不必要做太多,周末陪我去喝喝茶就行,我很想我的女儿啊。”杨颖仪一时语塞,潸然泪下。
“叔叔有些低落,他的重组家庭有摩擦,女儿离开后,不知道人生为何而活。”不忍心拒绝,杨颖仪答应了,之后陪他喝过几次早茶。但因为太忙,没有常常联系,“一般由他来联系我,更何况他有再婚妻子,我不想引起误会。”
不是所有遗嘱更改都意味着死亡。
住在五羊邨的一对老人,唯一的孩子游手好闲,对自己不好。两夫妻很担心,如果一人先离开,按照法律,儿子和配偶可平分财产,这对另一半没有保障,所以老人立遗嘱,去世后把财产都给在世配偶。后来,儿子被感化了,步入正轨,两人又跑来修改遗嘱。订立前,杨颖仪反复和他们确认,这是他们真实想法,不是被孩子胁迫或欺骗。此后,这对夫妇就再没有来过了。
“原来人在逼近死亡时,是会害怕的”
这两年,立遗嘱的人里多了些年轻面孔。一名在深圳互联网公司工作的“90后”女士,决定将财产留给初恋男友。当她联系杨颖仪时,她还以为是年轻人贪玩,“2020年9月30日,国庆放假前一天,她在回老家的路上跟我视频,那一刻,我才知道她是认真的。”
尽管心有疑问,但她不敢问太多,毕竟分配财产是人的自由。订立遗嘱时,杨颖仪才知道,生长在重男轻女家庭环境里的她自卑、忧郁,直到遇见初恋男友之后,她才第一次感受到温暖和阳光。“其实,现在她已经没有和他联系了,对方可能也已成立家庭,但自己30岁了,想将手上的财产做一次安排,给过去一个交代。”
订立遗嘱,不是终点,是起点。有些人是将拥有的东西做了一次回顾,画上句号,然后重新出发。“这和我的看法不谋而合,其实我也立下了遗嘱。有一次在日本旅游时遇上台风,高速公路上,大卡车、房子都倒了。这可能是迄今为止我人生最漫长的1个小时。我在想一定不能全身而退了,如果真的离开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当下很想发朋友圈,因为这是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后来一想,如果没有去世,就成为一个很难迈过去的尴尬。原来人在逼近死亡时,是会害怕的。”杨颖仪说回国后,她就立下了遗嘱,决定将一些财产留给母亲,但后来她修改了遗嘱。
杨颖仪说父亲逝世前,跟家人交代要把一部分财产给她,但父亲走了之后,“母亲就将属于我的部分给其他兄弟姐妹。直到现在,我仍然不能释怀,已经几年没有回去过年,我不是在意钱财,只是迈不过心里的坎,我认为家人欠我一个道歉。现在,我指定的继承人是丈夫,因为目前在我心里,他排第一。”
取遗嘱一幕
“我没有打开,不敢打开……”
今年1月初,一位年轻女孩的母亲刚刚离世。从办理遗嘱查询起,她来来回回跑了好多趟。每次杨颖仪都会耐心地告诉她:第一次办理查询再到取出遗嘱,需要15个工作日,您只需要在指定的时间过来就可以了。她每次都点头答应,但一趟又一趟地跑过来。每一次,她都怀着期待问:“到了吗?到了吗?”
两个月之后,杨颖仪陪她办理继承权公证手续,她拿着手中遗嘱,沉思了很久。杨颖仪才发现,她没有启封遗嘱文本。“我没有打开,不敢打开……”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原来,她是一种矛盾心理,期待看到遗嘱,但真正拿到后又不敢打开,不敢面对母亲离世的现实。
取遗嘱时,吵翻天的故事也有发生。有一对老人家里孩子多,但立遗嘱时将财产分给了老大和老二,杨颖仪反复跟他确认,到时是否只需两人前来提取即可。但等老人逝世后,老大老二还是带着其他兄弟一起过来,可能想证明给其他人,自己没骗人。杨颖仪说四个人坐在她面前,她将原件给老大和老二,另外两个人突然变得激动,想要撕坏原件,工作人员就拿过原件,交给指定继承人保管。等到他们出了门口,就开始吵架,推推搡搡,一点都不体面。她有时候在想,财产、手足之情,究竟哪个更重要?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
来源:南方日报记者 黄锦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