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经富
岁末年初,据说对耄耋老人来说是道坎,罹疾的长者更难熬。2021年2月18日(正月初六),即惊悉中山大学蔡鸿生教授已于两天前辞尘的噩耗,享年88岁。震愕之余,感喟蔡老厚德及人。按民俗,年三十、初一、初二、初三例不治丧。此后日子走,不仅自己过了一个年,亦为后人留地步。
我无缘成为蔡老的门生部属,也没有被康乐园书香熏染的求学背景。我与他能保持二十余年未曾中辍的交往,完全依赖共同敬仰陈寅恪这条纽带。以我与他两次见面、几次通信和读他文章的经验,觉得他身上具有一种臞儒气象,纯纯常常,笃厚和易。这一半出自天赋至性,一半来自埏埴陶养,毕竟曾在陈寅恪、岑仲勉等大师的门下亲闻謦欬,又嗜书如命。他的大学同学谢方说蔡老在读时是一位超级书迷,除了上课就是跑图书馆,读写不辍。这为他日后理解和继承陈寅恪、岑仲勉的学术遗产打下了坚实基础,也为自己开辟了脱俗求真做学问的广阔空间。
我与蔡老初次见面是在1999年10月中山大学举办的第三次陈寅恪学术研讨会期间。具体谈了些什么已不记得,第一印象他是一位恂恂儒者,有旧时读书人的平旦之气。那时我还在陈寅恪故里——江西修水县文化局工作,那次会议代表八十多人,只有我一人不是高校、社科院系统的专业研究人员,所以蔡老对我另眼相看,签名送我一本他的新著《唐代九姓胡与突厥文化》。以我当时的身份地位,我有点受宠若惊。
在以后的文字交往中,愈发钦敬蔡老见人善唯恐揄扬不及的德行修养。2002年拙著《陈三立一家与庐山》出版,寄了一本给他。他在2004年付印的《仰望陈寅恪》一书中引用了拙著的一条陈寅恪家史材料,书中特为申谢,并寄赠一册给我,附函中又表谢忱。书中解释陈寅恪名字读音一节,说陈寅恪的“恪”字之所以念“却”,源于陈寅恪老家客家方言(该书98页)。我为此写了一封长信,告知他修水客家方言“恪”字不念“却”而念古入声“ko”,现今老家还有一两百个“恪字辈”,都不念“却”。陈寅恪名字之所以有两读,是受北平方言颚化(舌根音g.k.h颚化为舌面音j.q.x)的影响。陈寅恪一北一南两个弟子,都传扬老师之“恪”在老家方言念“却”,恐将误导天下学人。我那时年轻气盛,在信里卖弄了一下肤浅的音韵学知识,强调陈寅恪名讳两读问题,还是要语言学家通过方言实地调查来解决。事后也有点担心,会不会触忤前辈,自断人脉。但事实证明自己有点患得患失了,以蔡老海纳百川的胸怀,没有对此介意。
我于2002年承季羡林、周一良先生书面推荐,南昌大学破格引进入校任教。三年后因无本科学历不能评职称求助于蔡老,他回信说拟通过他在学界的间接关系向南昌大学领导反映推荐我的文史功力、研究成果。不久学校即聘我为校内低职高聘形式的副研究员。
2013年初,拙著《陈寅恪家族稀见史料探微》出版,按例寄呈一本给他。下半年为破格申报正高职称,又请蔡鸿生先生和北大汤一介先生、天津社科院卞僧慧先生写推荐书。三人都给予了较高评价。蔡老还另外附函,说“广州一晤,未再见面,时在念中。但也经常在报刊上拜读大文,获益匪浅……你为陈氏先人及寅恪先生本人做了许多别人不可代替的工作,可列于‘后世相知’而无愧”。告诫我要以平常心对待职称评审,能评上自然好,万一受阻,也要以陈寅老晚年失明犹奋力著书为榜样,不可懈怠。值得一说的是,蔡老写的推荐书气势贯注,力透纸背,布白匀称,寓心迹于手迹之中。时蔡老已届八秩,犹无懈笔。区区一函,虽小道,亦有可观。
2019年底,我编著的《陈寅恪家族史料整理研究》《陈宝箴诗文笺注·年谱简编》出版,2020年1月利用到东莞与儿子一家过年途经广州的机会,在蔡老的学生章文钦教授导引下,送书给蔡老。他对我的微末成果嘉许不已,并回赠我一厚册《蔡鸿生史学文编》。
2020年底,拙编《陈三立墨迹选》出版,2021年2月8号(腊月二十七)我像去年一样带书到中大,拟先送书给该书题耑的陈永正教授后再给蔡老送书,顺便将自己购买的蔡老著作《读史求识录》和《学境》请他补题。永正先生告知蔡老住院很久了,乃将书带回,拟待蔡老出院后寄给他。2月17号(初六)傍晚返回南昌家中,循例看“国学”网站,愕然入目中大发布的蔡老于初四逝世的讣告,不胜悲痛。急打电话给文钦兄,请他到蔡府暂设的灵堂代送花圈。文钦兄则建议我撰文纪念,似比送花圈更好。
中国的读书人追求“道德文章千古事”。蔡老的专业学问领域是中外关系史,旁及宗教学,代表作有《唐代九姓胡与突厥文化》《中外交流史事考述》《俄罗斯馆纪事》《广州海事录》《尼姑谭》等,对此我不能谬赞一辞。不过他晚年出版的三本学术随笔集《仰望陈寅恪》《学境》《读史求识录》我却能跟上,且有共鸣。如概括“义宁精神”为“二要一不要”:要独立自由,要脱俗求真;不要曲学阿世。极为精炼准确,对理解弘扬陈寅恪的人格有指导意义。对“陈寅恪热”居高不下,炒作放大,也委婉提出过批评,其《仰望陈寅恪·引言》写道:“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在陈寅恪先生返归道山之后约二十年,所谓‘陈寅恪热’不知不觉地出现了。他的‘后世相知’,难道会有那么多吗?深知陈寅恪其人、其学的程千帆先生,在一九九六年六月致舒芜函中,作过一个精当的评论:‘陈学热’实体现对传统文化关注之心态,非徒重其学术创见也(多数人恐亦不懂他说些什么,但隐约感到他说的一定很重要而已)’。语含微讽,其实是十分中肯的。但愿追星族不会光临学术界,尤其对自号‘文盲叟’的陈寅恪,他在生时已‘闭户高眠辞贺客’,作古后就更需要安息了。九泉并非热土,让大师回归自然吧”“我想,冷比热好,真知灼见是不会烫手的”。又在《读史求识录》说“热容易引出闹,研讨与炒作大异其趣,纯正的学人当有共识”。这对我树立“热烈纪念,冷静研究”的观点态度有所启发。纪念是一时一地、某时某地的举措,有时而尽,研究则无时无穷。陈寅恪这样世不多出的大师学者,是民族的光荣,学术的骄傲,当然值得纪念,但更重要的是要研究其人其学。只有真正研究透了,才能明白如何去学习寅恪先生,继承发扬他的学问思想人格。
季羡林先生在《唐代九姓胡与突厥文化》序言中对蔡老的文笔赞赏有加,认为蔡老的文章“潇洒流利,生动鲜明,在当代人文社会科学家中,实属少见”,这从《仰望陈寅恪》《学境》《读史求识录》三书以及《蔡鸿生史学文编·自序》中可以得到印证。晚年的蔡老,积累深厚,腹笥充盈,发言为文,如洪河泻水,纵横捭阖,庄谐杂陈。古今中外,古典今情,文史哲经,熔于一炉,名言隽语,信手拈来,见道之言,时出机锋。对看不惯的社会现象,也会用庄子“正言若反”的文人狡狯幽他一默,如说自己也曾留英赴德(曾下放广东英德县“五七干校”劳动三年),却没有拿到“博士”文凭,只获得“战士”头衔。这是对高校唯“海归派”博士马首是瞻的揶揄和警示,可入“新世说新语”。
行笔至此,受蔡老的生平及著作名录启发连缀一联,以寄敬仰与哀思:
登金明馆,入寒柳堂,听言侍坐窥学境;
探突厥文,考南海事,读史求识仰师门。
2021年2月21日(正月初十,蔡老逝后头七),撰于南昌大学教职工寓舍“积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