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欣赏的英国画家比亚兹莱的插画作品。鲁迅曾讥讽叶灵凤等“活剥”琵亚词侣(比亚兹莱)。
鲁迅《我的失恋》诗末节手迹。
□侯桂新
鲁迅从青年时代起,就意识到要创造新的中国文化,必须同时吸收古今中外文化的优秀养分,并提出“取今复古,别立新宗”的文化建设路径。但他反对拙劣的模仿和生搬硬套。在留学日本时期所作《摩罗诗力说》(1907年)一文中,鲁迅坦言“黄金黑铁,断不足以兴国家,德法二国之外形,亦非吾邦所可活剥”。这是鲁迅第一次在文章里明确反对文化建设上的“活剥”行为,这种思想贯穿了他的一生。
具体到文艺创作,鲁迅自“五四”时期至1930年代,多次撰文批评一些作者的生吞活剥行为。例如,在1919年3月15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三号所刊《随想录·五十三》中,鲁迅批评当时上海的一些“美术家的作品,不是剥制的鹿,便是畸形的美人,的确不甚高明”。1925年8月28日,他于《莽原》周刊第十九期发表《答KS君》,批评章士钊“不过熟读了几十篇唐宋八大家文,所以模仿吞剥”。1928年7月4日,他在给《奔流》杂志写作编校后记时,批评有些革命艺术家剽取外国作家的插画,说他们“先前生吞‘琵亚词侣’,活剥蕗谷虹儿,今年突变为‘革命艺术家’,早又顺手将其中的几个作家撕碎了”。1931年7月20日,鲁迅应邀到社会科学研究会演讲,题为《上海文艺之一瞥》,其间谈到叶灵凤的绘画。因为叶灵凤几年前曾经在自己主办的《幻洲》半月刊上宣扬“新流氓主义”,鲁迅便在是次演讲时称叶灵凤为“新的流氓画家”,并指出“叶先生的画是从英国的毕亚兹莱(Aubrey Beardsley)剥来的”,意思是缺乏原创性。1934年5月,他又在《刀“式”辩》中批评“民族主义文学”追随者杨昌溪写小说剽袭法捷耶夫,那“生吞活剥的模样,实在太明显了”,而且,“生吞活剥也要有本领,杨先生似乎还差一点”。1934年10月,他在“中国第一流作家”叶灵凤和穆时英编辑的《文艺画报》上看到有作者剽窃外国绘画,于是写作《奇怪(三)》一文,讽刺这些作者“玩着先前活剥‘琵亚词侣’,今年生吞麦绥莱勒的小玩意”。
在上述1928年至1934年的批评文字中,反复出现比亚兹莱(1872-1898,田汉等译作“琵亚词侣”)的名字,反映出这位仅仅活了26岁的杰出插画家在当时中国文坛广受欢迎的盛况。事实上,鲁迅自己就很欣赏比亚兹莱的插画,并于1929年以朝花社的名义编印出版了《比亚兹莱画选》,作为《艺苑朝华》第一期第四辑。大约正因自己钟爱,才尤其不能忍受他人的“活剥”行为吧。
除了公开发表文章反对“活剥”,鲁迅在私人通信中对这一行为也有批评。例如他在1934年6月3日致信杨霁云,其中说到他在内山书店观察到的现象:“画家呢,凡是资料,必须加以研究,融化,才可以应用的好书,大抵弃而不顾,他们最喜欢可以生吞活剥的绘画,或图案,或广告画,以及只有一本的什么‘大观’。一本书,怎么会‘大观’呢,他们是不想的。其甚者,则翻书一通之后,书并不买,而将其中的几张彩色画撕去了。”可见,抄袭剽窃之风,在当时的上海文艺界颇为盛行。
不过,鲁迅只是在原则上反对文艺创造通过“活剥”手段实现牟取名利的目的,对于“活剥”的具体技巧方法,他不但颇有研究,而且付诸实践。其实,“活剥”作为一种创作方法,古已有之。“生吞活剥”这一典故来源于唐代一个小官员张怀庆“活剥王昌龄,生吞郭正一”的拙劣剽袭,而作为一种创作现象出现更早。风气之盛,甚至在文学史上形成了一种新的诗体,称为“剥皮诗”,其中也有一些佳作。鲁迅一生文字中,也有不少“活剥”古人或时人作品的,有的是“活剥”全篇,有的则仅仅“剥”出一二语词,而常常收到令人忍俊不禁之效。单以旧诗而言,鲁迅就先后完整地“活剥”过四位古人之作。大约是为尊者讳,学界将鲁迅的四首“剥”出来的诗歌称为“剥体诗”或“活剥体诗”,而非“剥皮诗”。
鲁迅的第一首剥体诗是收入《野草》的《我的失恋》,写成于1924年10月。他并未明言“活剥”某人,但给此诗拟了个副标题“拟古的新打油诗”。事实上,此诗“活剥”的对象是东汉张衡的《四愁诗》: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怏。
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纡。
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此诗的命意,鲁迅后来在《三闲集·我和〈语丝〉的始终》一文中有过说明:“是看见当时‘阿呀阿唷,我要死了’之类的失恋诗盛行,故意作一首用‘由她去罢’收场的东西,开开玩笑的。”诗中“美人”和“我”互赠的礼物完全不对等,“我”既不懂爱人的心理,又不愿意有多的付出,最终落得个神经衰弱的结果,也正是咎由自取。全诗充满了谐谑和讽刺气息。
鲁迅的第二首剥体诗见于1925年6月5日所作杂感《咬文嚼字·三》,“活剥”的是曹植的《七步诗》: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鲁迅将其“剥”成:
煮豆燃豆萁,萁在釜下泣——
我烬你熟了,正好办教席!
当时,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在校内实行封建家长式的奴化统治,引起学生反对,形成风潮。杨荫榆将自己与学生视同婆媳,哲学系代理主任汪懋祖则将双方关系视同兄弟,认为学生反对校长是“相煎益急”。曹植在《七步诗》里自比为“豆”,受到“豆萁”的煎熬,鲁迅则“反剥”《七步诗》,将学生比作“豆萁”,将校长比作“豆”,学生被校长压迫,烧毁了自己,而校长坐收其利。诗中表现出对杨荫榆强烈的愤慨。
鲁迅的第三首剥体诗见于1928年4月10日所作杂感《头》。此前半个月,梁实秋于报章发表《关于卢骚》一文,将卢骚(卢梭)作为“一般浪漫文人行为之标类的代表”,攻击其“个人不道德的行为”。鲁迅将梁实秋此举称为“借头示众”,即通过攻击卢骚来攻击国内“一般浪漫文人”。鲁迅由此比喻用法,又联想到现实中湖南共产党员郭亮牺牲后被挂头示众,以及《三国志演义》记载袁术(应为袁绍)死后他的两个儿子被人砍头送给曹操的事。清代王世禛《咏史小乐府三十首·杀田丰》曾咏叹袁绍英雄失计,诗云:
长揖横刀出,将军盖代雄。
头颅行万里,失计杀田丰。
鲁迅则“活剥”此诗“来吊卢骚”:
脱帽怀铅出,先生盖代穷。
头颅行万里,失计造儿童。
鲁迅对卢骚其人及其儿童教育思想持肯定态度,这首剥体诗正话反说,通过描写卢骚的思想学说与个人行为在中国不被接受,表达对梁实秋等学者的嘲讽。
鲁迅的第四首剥体诗见于1933年1月31日所作杂感《崇实》。当时,日军进逼关内,国民政府决定将故宫博物院等收藏的古物分批南迁,同时不准大学生逃难。古物贵而学生贱,令鲁迅颇感不平,于是“费话不如少说,只剥崔颢《黄鹤楼》诗以吊之”。《黄鹤楼》是唐诗中的名篇,甚至被后世的严羽等诗评家目为唐人七律第一,原诗如下: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而鲁迅将其“活剥”成一首吊诗:
阔人已骑文化去,此地空余文化城。
文化一去不复返,古城千载冷清清。
专车队队前门站,晦气重重大学生。
日薄榆关何处抗,烟花场上没人惊。
此诗辛辣地讽刺了国民党统治当局以“文化”牟利,对青年学生的生命却不珍惜,而且贪图享乐,不思御敌。
通观鲁迅以上四首剥体诗,与被“剥”的原作对照,可谓形似神非,放弃了原作的显在主题和庄严表述,代之以轻松谐谑的表达,以达成对现实事物的讽刺和批判。其中体现了鲁迅高超的戏拟技巧,以及对时事的热切关注。四首当中,除了《我的失恋》独立成篇,其他三首都内嵌于杂文之中,是鲁迅杂文艺术的有机组成部分。这四首诗具体而微地体现了鲁迅“取今复古,别立新宗”的文化创造思想与“拿来主义”的文化创造精神,虽然形似打油,却蕴含了深沉的思想和情感。
侯桂新,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诗中充满深情与痛苦。鲁迅《我的失恋》则大异其趣:
我的所爱在山腰;
想去寻她山太高,
低头无法泪沾袍。
爱人赠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猫头鹰。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
我的所爱在闹市;
想去寻她人拥挤,
仰头无法泪沾耳。
爱人赠我双燕图;
回她什么:冰糖壶卢。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胡涂。
我的所爱在河滨;
想去寻她河水深,
歪头无法泪沾襟。
爱人赠我金表索;
回她什么:发汗药。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
我的所爱在豪家;
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
摇头无法泪如麻。
爱人赠我玫瑰花;
回她什么:赤练蛇。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