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作者:舒薇(科技从业人员,现居新加坡)
要不是因为网络,我不会料想到自己会与远在西班牙的几个家庭产生联系。
那是2008年的一天。我打开电脑,惯常开始浏览自己的脸书(facebook)。当时脸书正开始流行,只需要一个邮箱地址,任何人就可以建立一个个人账户以及获得一个个人页面。在个人信息那一栏,我仔仔细细地填上了我的小学到中学,还有脸书系统没有办法自动搜索到的我的出生地,一个长江边的小县城,一座像何伟《江城》一书中的另一个江城。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位于四川盆地内的江城,过去没有火车站,没有飞机场,与外界最方便的联系就是长江的水路。若是要去其他省份,得先坐船到重庆,然后再换其他交通工具。出城的汽车也是有的,但是崎岖的山路,几十个小时的颠簸,实在比不得坐船来得舒适。
从十几岁离家读大学,我都会参加同乡会。到了国外求学,找到老乡的机会甚是渺茫。但脸书有社区网上搜索功能,姓名,学校,工作地点,甚至出生地,都可以成为搜索关键字,以此找到相关联的人。
在我注册了好几个月后,并没有和任何老乡取得联系。我安慰自己,大概是因为这个社交平台还比较新,很多在国外的老乡也许还没有注册。但那一天,却因为我注册的家乡信息,我收到了一封来自西班牙的信件。
来信人叫安东尼。第一封信件,非常简短,大意是,西班牙的几个家庭收养的中国小孩来自我所出生的江城,养父母们在寻找同样来自这个江城的人。因为他们得知,这个江城很快会沉到长江底下。很担心孩子们长大以后,再也无法追根溯源。所以希望这个人能帮他们拍一些当初孩子们待过的儿童福利院以及他们被捡到的地方的照片。
我回了信,先是感谢了他们给孩子们一个家,然后告诉安东尼,我目前身在国外。但可以在我下次回国的时候,去拍他们要求的照片。
安东尼很快回了信,这一次,信很长。“非常感谢你的即时回复和愿意帮忙。是否要组建一个家庭是一项权利,但为人父母并不是权利,而是荣幸。所以,真的不必谢我们。我们所做的只是把孩子应得的归还给他们,并有幸以父母的角色来进行这一切。”安东尼告诉我,他和他的妻子从中国收养了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已经和他们在一起三年,而另一个孩子,目前还在中国,等几个月后收养手续办妥当,他们就可以去中国接这个孩子回西班牙。
安东尼的两个孩子出生在跟我不同的省份,安东尼帮助的是另外几家父母。看得出来,英文还不错的安东尼,是这几家父母的代表。安东尼在信息里提到,很多收养家庭认为,孩子们的过去最好就是忘掉甚至抹去,孩子们的新生活,从搭上了去西班牙航班的那一刻就开始了。“但我和另外一些收养家庭认为,尽可能收集所有关于孩子们过去的信息是我们作为养父母的‘责任’!而如何处理这些信息,是孩子们成年后的‘权利’!”在信件里,责任和权利两个英文单词,被安东尼放成醒目的大写字母。
安东尼发给了我儿童福利院以及两个孩子被捡到的地址,并表示愿意支付去拍照的往返交通费。拿到地址后,我快速地在地图上查看了一下。我知道安东尼说的“城要沉了”是什么意思,但2008年,三峡工程的蓄水和移民已经基本完成。三峡移民们已经在新城里安居乐业好些年了。所幸,安东尼所写的地址,本身就在新城里面,并没有被水库淹没。
我松了口气,目光扫到地图上那块原本属于我度过童年和青少年的地方:一整块的蓝色,标注着“长江”。我记忆中的那座城,已经沉了。童年里的长江,永远裹挟着泥沙的江水在两岸高耸的巨石之间奔涌翻滚,不管再热的盛夏伏天,江水都是彻骨的冰冷。妈妈说,长江的水可都是高原雪山融化的水,有一年,我的痱子特别严重,每天她都会抱我去江边,让我泡江水,“你的小腿,一沾水就自动缩起来了,冰啊,冰啊,你喊着,不肯下水”。
我还记得长江里的漩涡,每年坐轮船跟我妈妈回外婆家的时候,我都会坐在船舷边,盯着江里此起彼伏的浑黄漩涡,或大或小,或隐或现,想着江里莫不是有和西游记通天河里一样的妖怪。三峡工程过后,长江东逝的脚步大大减缓,如今的长江平缓且悠长,泥沙也沉淀下来,绿绿的江水,远看更像一条狭长的湖带。而我年少时,住过的小房子,爬坡上坎的街道,玩过水的那条小溪,还有我家楼下那棵八月桂花香的桂花树,如今都已经不复存在。在我家也搬到新城后,我就去外地读大学了;每年回家两次。总觉得那新城还是个陌生的地方,它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它。
很快,我收到了一个叫奥娜的西班牙女子在脸书上的好友申请。靠着谷歌的翻译,奥娜自我介绍,她就是想联系我的那几个收养家庭之一。她对我的善意表达了感谢,并表示,任何关于我家乡的信息,她都乐于知道。
从脸书上的照片看来,奥娜是一个微胖的,有着和蔼可亲笑容的中年妇女。我还看到了我的同乡小女孩。四岁模样,照片里,她经常被奥娜抱在怀里,奥娜红发碧眼,小女孩有着乌黑闪亮的头发和眼睛;但镜头前,她们如同母女一般,同一款圆圆的脸蛋,同一款阳光灿烂的笑容。
我不敢妄猜小女孩被遗弃的原因,定是有苦衷吧,如此机灵可爱的小女娃,哪个母亲舍得呢?看了奥娜的照片后,我很想能尽快帮到他们。孩子被捡到的地方和儿童福利院离我家不算太远,我让我的爸妈去拍几张照片。儿童福利院不让进去,在门口拍照也被保安阻止了。我爸只好远距离地偷偷拍了两张。
我爸又来到孩子被捡到的地方,确实是地址上的那条街,但原本应该是一家药店的门牌号下面,却是一家食品店。从我爸发过来的照片可以看出来,那条街应该是近年才被翻修了,两边的商铺都是风格统一的门面;很有可能,药店已经搬走了。
日新月异,用来形容家乡这个城市的改变毫不为过。我每年回家,都会看到新铺的街道和突然冒出来的楼房,四处都是仿佛一夜之间刷上的惨白的新墙漆,整个城市都急于抹去从过去沉淀下来的厚扑扑的灰色。
故人尚在,旧址难寻。我把照片发给了奥娜,然后又在网上搜了一些老城的照片发了过去。奥娜的养女有权利知道她自己的身世,也有权利知道她出生的那座江城的历史。安东尼得知我把照片发给了奥娜后,写信来再次感谢了我,并请求我帮忙寻找一个女人。
“我们的女儿,Yun,虽然她只在甘肃的一家儿童福利院待了几个月,但我们决定保留福利院给她取的中文名字。按照程序,离开福利院后,她在一个本地家庭被短暂地收养,直到我们能去中国接她。我们知道那个家里的妈妈,尽心尽力地照顾喂养了Yun。因为当我们见到十个月的Yun的时候,她非常地健康,而且还学会发一些音。相信我,我们见过很多其他待被领养的孩子,他们的健康状况非常令人担忧,有些孩子甚至头都不能很好地支撑起来。所以,我们有打算联系这名妇女,亲自感谢她,另外把Yun的照片发给她。我们只需要她的电子邮件,但当地福利院并不允许这样的联系。我们想找到她,但我们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我有她的几张照片,不知道你认不认识能帮助我们的当地人?或者告诉我们怎么样能找到相关的当地人。”
虽然我很想帮忙,但我并不认识任何来自甘肃的朋友,而且这个请求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也只能表示道歉。在之后几年里,我在脸书里一直关注着奥娜和安东尼两家的状况。就像安东尼说的,他们并不回避孩子是领养的身份。除了像一个西班牙小孩一样学习弗拉明戈舞,过着圣诞节,孩子们还经常和很多其他被领养的中国小孩一起聚会玩耍。看得出来,孩子们都被照顾得很好,健康可爱,活泼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