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作者:猫奴十二年(研究生在读)
除了最亲密的几个人,我从来没有对谁说起过我的病。因为这个病实在是太难让人启齿了。它不是身体上的,却又是身体上的;它是心理上的,但在最难受时我却不认为是心理上的。我得病已经五年多了,从不认为自己有病到试着让自己相信自己有病,这期间经历了太多的痛苦。我实在是太累了,很早就想和它做一个了断。
看到自己的脸就会浑身冒冷汗
我的病,中文名叫躯体变形障碍,又称体相障碍、畸形恐惧症等,英文名为Body Dysmorphic Disorder,简称BDD。发病时,患者会觉得自己某个部位或某几个部位畸形、不正常、不好看,并花大量时间照相、录像、照镜子、照反光玻璃等等,也就是要不断求证实际情况是否和自己所想的一样。如果求证结果和自己所想的一样糟糕,症状便会加剧;如果求证结果感觉还好,也并不会就此停止求证,而是会隔三差五接着求证,以检查自己所担心的部位有没有变化。有的还会去找亲人、朋友求证,不停地询问他们某部位是否正常。
大部分BDD患者想要寻求手术,也就是整容,但是在整容后的患者里,只有个位数百分比的人对整容结果满意,其余人则会感到不满或更加不满,并且不排除报复医生、自残的可能性。
以上,大概就是我所掌握的BDD的基本情况。而我个人,是对肩部以上几乎所有部位都不满意、认为不正常,或通俗点说:整个脑袋看起来都不顺眼。从2014年起,我开始因此感到压抑(但当时不知道BDD这个东西),并渐渐从一个部位扩展到许多部位,每天照镜子、照相、录像时间也越变越长,从几分钟到几十分钟,再到几个小时,最长的一次可能有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因为不停地用相机,我甚至总结出了一套怎样得到自己最真实形象的口诀:手机不如单反,照相不如录像,焦距不要太长,背景最好白板,室内光不如自然光,太阳天不如阴雨天……
但即使我满足以上所有条件得到了我自己的影像资料,我依然会继续拍下去、照下去。因为我会觉得这只是我今天的样子,而明天我或许就会变,而且不是变好,是变得更糟。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而我说,人不能两天长同一个样子。
的确,人每天看起来确实都不一样,但只是微小的变化。可在我眼里,那些微小的变化是巨大的,明显到是个正常人都能一眼发现的地步,明显到我因这个变化就变得奇丑无比。我的耳朵在许多年前动过手术,因为原来是招风耳,而且是一边大一边小的招风耳,我一度因此自卑。在手术后,尽管看起来依然属于招风耳的范畴,但是毕竟比原来好了许多。可在有了BDD之后,我仍然饱受其苦,特别是它们大小不一让我非常难受(如今的确还是大小不一,但是没有原来那么夸张)。我养成了随时去摸、压那只更大耳朵的习惯,经常把它弄得通红。但是我就是停不下来,似乎我只要不碰它,它就会趁我不注意时又变大一些。
再之后,其它部位我也渐渐发现了问题。先是眼睛,我觉得眼睛不够深邃、明亮;接着是鼻子,我想鼻子再高一点,鼻翼再收一些;然后是嘴巴,如果嘴唇再薄一点就好了;接着是下巴,不够翘;脸上的皮肤也很松,还有脖子上的皮肤也是,可能需要做激光之类的才能变得紧致吧?
于是,等我心慌意乱地列举出所有自己不满意的部位后,我会首先开始查找人体各种“正常”的比例图,比如“三庭五眼”、鼻子和下巴要成多少度、下巴到脖子的距离等等。那段时间,尺子成为了我的好朋友,整个脑袋的所有数据像考研资料一样被我牢牢记住。一旦有一个地方不符合标准,我便心急如焚。
那种心急如焚,现在想起来都是绝望。我听不到周围任何声音,只能听见我自己的心跳和感觉到浑身冒冷汗与起鸡皮疙瘩。“这辈子完了”,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
想要整容 不断向父母诉苦
等我稍微缓过来后,我便开始上网搜寻各种解决办法。我买过大量昂贵的野鸡化妆品,咨询过某几家国内知名的整容医院(甚至约好了面诊时间),上贴吧与一群陌生人聊哪里做手术靠谱……办法都找齐了,接着又陷入到新的焦虑中:我没有时间、没有钱、没有面子去整容。时间,我或许可以放假去,做手术一天,如果要住院的话也是一周之内,再算上拆线、消肿,一个月应该够了吧?如果能同时几个部位一起做就更好了……钱,我钱不够,只能找父母要,或许可以去问问他们给不给……面子,管他的,豁出去了,反正以后见到的人也不知道我原来是什么样子……
以上,就是我在脑子里无数次重复过的计划,这一道工序走下来,浪费了多少复习时间是不可计量的。在“时间”和“面子”问题还没触及到的时候,我与父母就因为“钱”方面的问题吵过不下50次了。你们应该能想象得到他们会骂我什么,当时的声音之大,全小区估计都听见了。最开始提出这个要求时,他们为了不妨碍我考研假装许诺,说考完之后再说;但是我一旦犯病,别说考研,我连第二天都等不了,恨不得立马就去动刀子,因此又会去找他们旧事重提。一来二去,是个人都会烦躁,他们嫌我不争气,我反过来也会嫌他们不关心我,看到我如此明显的缺陷还不闻不问。
为什么不闻不问呢?现在想来当然是因为他们不觉得是个问题。每当我去找他们诉苦时,他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不说我们都看不出来!但我并不会因此高兴,反而是接着问道:那我说了之后,你们肯定就看出来了。如果他们说“是”,我就陷入痛苦;如果他们说“不是”,那我会觉得他们是在骗我。
也许你们也看出问题所在了。BDD患者为什么会不停地求证?因为他们脑中已经有了一个先占观念,即自己是有问题的。所以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劝,他都不会听的。
曾经坚持拒绝看心理医生
即使没求证的时候,我脑子里也是挥之不去的压抑。我病情最严重的时候是我复习考研那两年。我屡次想要跳楼自杀,但都因为心中有个电影编剧梦而说服了自己。考研过程中,有一次我还因为觉得鼻子不好看而痛哭在地,父母发现后以为我发了癫痫……好在,我最后还是考上了,否则后果真的不敢想象。
慢慢地,父母也发现我确实有点不正常——当然是精神上的不正常。他们也开始在网上搜寻资料,想看看怎么才能治得了我的病。于是,我家里就变得像间谍组织一样,一边是给“整容国”服务,一边是向“心理国”求助。终于,伟大的母亲发现了有BDD这种现代病,而且其症状与我99%都吻合。看心理医生被提上了日程。
BDD患者的一大悖论是:我觉得我长得有问题,那就不可能是心理问题;如果是心理问题,那么就不是我长得有问题。但是,我照镜子、照相,都能看到我长得有问题。所以,我觉得我不是心理问题,只有做手术才能解决;然而,我却符合这个症状的描述……
我相信所有BDD患者都这样想过。我因为这个悖论与父母抗争了许久,坚持不去看心理医生,觉得还白花钱。但是在母亲的一再劝说下(“去看下又不耽误事!”),我还是勉强同意去看一次。那是在研一的寒假。整个研一上半学期,我只舒服了大概几天。父母一直以为我读了研、换了个环境会有好转,但他们发现自己想多了。
我还没有完全把这件事放下
在国内,专治BDD的医生还很少。我去看病时,不好意思地说出症状时,医生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反应,反而像见了许多这样的患者一样,让我先去做了测试,然后开了药。第一周每天早饭后一粒,第二周开始每天两粒。到现在,我每天三粒。
BDD属于强迫症的一种,所以国内一般当作强迫症来治疗。国外的治疗方法中还包含了定期面诊,但是国内目前好像没有听说过。我的测试结果是中度强迫,吃药到现在,偶有复发,还是能看见我不满意的地方,但是已经没有当时的焦虑和烦躁了。每天求证时间大大减少,脑子里也有更多的容量去想其他事情了。如果你被确诊为BDD,一定要坚持吃药,即使你不相信自己是心理问题。反正不碍事,万一吃好了呢?
我现在每天依然在求证(时间没原来长),也并没有完全相信自己看起来很正常,虽然最近老有人说我帅……但是至少心里舒坦了,这是的的确确感觉得到的。这肯定是吃药的原因。
许多意识到自己有BDD,或尚未意识到BDD但是生活明显受到影响的患者,都会因为难以启齿而放弃治疗。有许多次朋友聚会,我会突然因为不经意间地看到自己的面孔、或者听其他人谈论某人长相而陷入消沉,但是又不得不对朋友们强颜欢笑。他们中有心细的人发现我情绪不对,可能还以为我对他们不满,造成一系列的误会。这简直是双重打击,自己受着苦,还要被欺负……
如果你只是觉得自己长得不够理想,那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毫无瑕疵的美人是万中无一的),但是如果你对自己的脸或身体产生了病态的执着,无法接受自己,那一定要去看医生。医生不会嘲笑你。而且,医生说患上BDD的人,没有真的长得丑的——当然,我还没有完全把这件事放下,所以每次一说“我得了BDD”这样的话,我就会心跳加速,觉得是不是误诊了,我真的长得有问题?但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比原来好多了,我敢于写文章讲出来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