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一座城市短暂驻留》，安石榴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6月版，68.00元。
□ 黄礼孩
一个人有足够的勇气与坚韧，他就背井离乡，去他未遭遇的地方呼吸，遇见一座孤独的花园、一首忧伤的民谣、一只路上流浪的狗，或者一条没有了踪迹的河流，及途中不断变换的边缘客栈。生活总是不改其多变的面目，为了抵达你的未知之旅，你得经历更多的无知之路。生活，概述起来，就是停顿与行走。生命作为一趟有去无回的旅程，诗人安石榴一开始就渴求来一场不断改变自己的行走，一场文学效法于生活的行走。午后，忙中偷闲，阅读诗人安石榴的散文集《在每一座城市短暂驻留》，瞬间感到自己在不同的城市游荡过，凭着语言来荡开路途，远走他乡。
安石榴没有受过名校的高等教育，但冥冥中他遭遇了诗神的指引，日后成为诗人和散文家，纯属他少年时就偶然发现了自己的天赋异禀，他听见词的不同声音，也看见词的不同形状，在词的变幻里他懵懂地触及了自身潜在的灵性。我去过安石榴老家石榴村，那是一个背靠青山，屋前田野碧绿，脚下流水潺潺的地方，是他无论行走多远归来都是温暖的避难所。在花草树木之气缭绕之处，尽管是清贫之地，但也有几分安定与充足，对于日后有所成就的人来说，再美好的家乡都是拿来离开的。正是离开，故乡的山水之后才变成安石榴文字里持久的回响，成为精神上真实的乡土。隐秘的乡土养育了自己的诗人，安石榴的诗歌是他生命的见证，是他对故乡风物的致意，也是他对世界不断攀升的理解。他点到即止的诗歌，又留有余地，像他家乡的朝阳照在树林里弥漫出来的气息。娴熟、生动又含有哲思的诗歌语言为安石榴的散文写作带来洒脱又沉稳的文风。他的写作在秘密之里，又处于毫无秘密之外。更多时候，他追寻时间之外的秘密，寻找岁月深处的乐章，在奔涌无限之中又静观了灵魂的彷徨失措。不时，模糊的激励又将他唤醒，告知他张弛有度的等候，文字就听从了文明的召唤。
行走是寻不到的寻找，正是寻不到，所以安石榴一直在途中，在思索里，在话语力量的上方。20岁左右那年，安石榴离开石榴村，决意去做一个漂泊者。深圳、广州、北京、银川、沈阳、贵阳、南宁、桂林、中山、佛山等城市成为他徘徊的空间，他身在其中的身份也在变换着，组合出生活的独幕剧。文员、小摊贩、业务员、记者、编辑、广告策划，就像他一身多种扮演，他是自己导演，演绎着自己的故事，指导着一切的幻觉。不同的身份，让他对居无定所的生活感受更为深刻，再悸动的日子和倦意丛生的岁月，他都从自我的孤单里走向万物的孤单，从一个人走向另一个人。这本书从某种意义来讲，就成为他个人的心灵史，一种散文化了的若隐若现的自传。其实，在不同的城市里求生存，这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也不是安石榴一个人所独有，但安石榴后来成为安石榴，是因为他无论身在何方，从事何种职业，他都没有放弃阅读与写作。而诗歌写作作为最高级别的语言训练，它必然给安石榴的生命带来新的扩张，新的美感也因之传递出与众不同的告白。有时候，我们开玩笑叫安石榴为安道士，他确实有几分道士的气质，但他对江湖上的东西不屑一顾，他珍惜的是诗人高贵的身份，因为唯有诗歌高超的审美让他向活而生。
安石榴一路走来，写的东西多而丰富。《在每一座城市短暂驻留》一书中，作者只是选取了深圳、北京、桂林三地来表达他的所见所闻所想。一个优秀的作家，他对某个地方的感受，与驻留时间的长短没有多少关系，一瞬间的击中，或许就是漫长梦想的苏醒。深圳城中村的定向移动，北京宋庄艺术村作为地点美学视角的蔓延、桂林莲花塘村一年四季日常的素描，他都有着沛然的感受、时间消磨中寂寞的观察和从灵感的钻石孔眼所看到的世界。显然，安石榴选择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的生活，他的行踪就是一个文化人的视角，一个诗人的感受，但因为有心灵自在的欢欣而充满自行转化的力量，那是人间的烟火、私人的乐园、静谧的激情、自我的放逐、时间的回响、世界的倒影、空白的再现，这些都在他细腻的书写里找到对应的文本。安石榴以自己的境遇回应着时代的境遇，所以他的书写既不是学者型的，也不是打工者的记录，他是波西米亚的，他是时代精神自我的游牧。
诗歌用小剂量的词语来表达，散文则用中剂量的词语来叙述。在两种文体的交互写作中，安石榴的文本观念慢慢走向成熟，对生命与世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光影混合，使得他获得了持续的经验。文字是他心灵的镜像，他不写那些与生命无关的事物。如果是游记式的散文，那样去写所知所感会轻松得多，但那已经失去了他途中恒久莫名的痛，他也摘不下灰烬中的果实。每一段旅程，对于安石榴来说都是崭新的，因为总有奔放的生活到来，不过也是陈旧的，如一朵云在天空了无痕迹地移动。但是，日复一日生活的背后其实是隐喻幻觉的时光，那些气味、声音、色彩、记忆、场景、情欲带来猜度的戏剧空间。安石榴并不知道未来的命运如何，他只有奔走，尽管有诸多的狼藉、沮丧、困顿、不安、失败，但他已然学会了从容、喜悦与自在，在不确定中确定着自己的方向。一个人在途中，最害怕的事情是放弃，安石榴一直用写作当作武器，进攻着生活的城堡，在不存在的事物中寻找到力量，一种让自己能够有尊严活着的力量，一种让心灵丰盈起来的能量。
一个优秀的散文家，不仅仅在于抒情与描述的细致优美，而在于他有多高的认知。“我不是一个能拒绝城市的人，而城市也一直与我貌合神离。离开城市，我在实际生活和人生见识上一无是处，而滞留城市同样捉襟见肘。我丢失的不是家园和方向，而是越来越空落的梦想与心灵。”这是他在《过继的村庄》里的一段坦诚的文字，像这样的感想在全书中随时可见，闪动着内心孤独的烛光。“人生注定是一场有终点的旅行，只是无人能够预知自己终将会在哪一个点消失，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努力记取沿途的景致，为越来越多的流逝及湮没留下一丝自己的见证”，安石榴越过日常的精致，深入内心未被触及的部分，如此才能和盘托出，生命才不是可有可无的轻描淡写，而是途中融入灵魂的全部风景。
我知道，人生最美妙的事情就是在世界上众多著名的城市小住，度过，把异乡当故乡，了此一生。途中，无论高谈阔论，还是低声细语，那忧伤与喜悦、失意与凝望总是明亮的。但人生总是遗憾，幸好诗人朋友安石榴帮助我去遭遇一个个熟悉其实陌生的世界，他寻路他乡的身影多像我青春的百合含着毒。写作能增加生命的维度，这部漫游的私人的文学地理，安石榴用青春的岁月和无眠的激情注释了他自己的人生。在途中，他真诚地传达了生命的欢乐与眼泪，也努力在平凡的日子里解答一切的虚空。是的，他爱旅途上的城市，爱城市里有心灵交织的朋友，尽管自己是一个过客，甚至身份都是模糊的，但安顿与转身瞬间所产生的文字就是他文学的故乡，他明了暴风雨发生的理由，他也确信途中自我的存在。这些都在他真切的文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