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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了《读懂陈寅恪》,还是不懂陈寅恪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09月13日        版次:GA11    作者:刘经富

《读懂陈寅恪》,王川著,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1月版,58.00元。

□ 刘经富

笔者2016年5月曾在《中华读书报》发表《关于陈寅恪的新史料》一文,提到2013、2014这两年坊间出版的关于陈寅恪及其家族成员的著作有15种之多,重点介绍了吴定宇的《守望·陈寅恪往事》。自2015年至2019年,据笔者不完全搜集,又有23种之多,反映出文化学术界对陈寅恪及其家族的关注与研究势头仍然强劲。可惜里面多有抄撮、重复、不严谨之作,各家出版社规划各种各样的选题、丛书,找一个人从已出版发表的陈寅恪及其家族史、家族成员的著作、文章中抄袭、重组,取一个新书名,一个产品就完成上市了。好一点的一一注明出处,虽没有自己的东西,但尚遵守学术规范。等而下之者则胡编乱造,煽情炒作。如一本名《陈寅恪家世》的书,竟然称同治元年(1862)郭嵩焘来到陈宝箴故里江西修水竹塅村,与陈宝箴一起读书论史、寄情山水,实际上同治元年陈、郭压根不相识,迟至同治十年陈宝箴到湖南候补时才与郭嵩焘见面。又云陈宝箴母亲六十寿庆时光绪皇帝赐与“寿”字匾,而陈母光绪二年(1876)去世,享寿78岁。这种连基本的材料、考证意识都不具备的“戏说”文字,只有以“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来喻之叹之。若以一本书有没有新的观点、言说和有没有提供新材料两条标准来衡量,则以刘梦溪《陈寅恪论稿》、张求会《陈寅恪家史》、季风《陈寅恪论国学》、谢泳《陈寅恪晚年诗笺证稿》、刘正《陈寅恪书信编年考释》为上乘、合格之作。

这里介绍评论一本名为《读懂陈寅恪》的书,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1月版。著者有中山大学历史专业读博背景,毕业后留校任教,后调某省某高校任教,属于高校体制内的教学科研人员,学术科研训练自属正宗。该书著者多年来一直关注着陈寅恪的研究宣传,写过多篇文章。2006年出版了《学界泰斗陈寅恪》(列入《广东历史文化名人丛书》)。这本《读懂陈寅恪》即在《学界泰斗陈寅恪》的基础上,拼合《学界泰斗陈寅恪》出版之后续写的一批文章而成。距前书出版已过去十余年,两书的质量不可同日而语。引用、转引的材料较为丰富,论说、见地亦更上层楼,间有精彩处。从此书的文笔、气度来看,著者于治学一道,已经很到位了。

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书并不是著者志虑精纯、着力锤炼之作,而有凑泊、襞积的痕迹,因此失误也很明显。

《读懂陈寅恪》书名太大、太满

首先是书名取得太大、太满。著者在《后记》中提到本书出版之缘起是参加某次民国史研讨会,发起人拟出版一套“民国学人丛书”,将陈寅恪列入其中。著者曾经拟定过“一本书读懂陈寅恪”“陈寅恪与近代学人”“陈寅恪与学界”“走进陈寅恪”等书名,最后确定今名。笔者以为这五个书名中,以“走进陈寅恪”较好,平实贴切,与本书的篇章结构、叙说阐发亦相吻合。而采用现在这个书名,虽然吸引读者的眼球,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低于读者的期望值,读完全书,对陈寅恪还是没有整体、鲜明的核心印象,一大堆材料,消化不易,反不如中性的书名来得稳当。

按陈寅恪在中国近现代学术史上的巨大声名与地位,主要来源于其学问学术与道德人格。民国时期之所以大师成群地来,主要是因为他们既有家学渊源,又中西合璧,陈寅恪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在学术上,他融会了中国本土的“乾嘉学派”考据精神,又吸纳了欧美“兰克学派”材料实证的学理,同时又掌握了论文、著作背后要有思想义理、社会学说作支撑的方法论,使其学术实现了早年自许的“较乾嘉诸老更上一层”的目标,具有了与国际学界对话的高度。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已经显露出引领学界潮流的大师气象。在道德人格上,陈寅恪毕生秉持坚守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和绝不“侮食不矜,曲学阿世”,是他吸收西方知识分子的精神境界和继承中国传统士大夫气质道义的结晶。关于这两点,《读懂陈寅恪》不是没有论列,而是分散在书中的各部分内容中(见该书55、58、138、165、247页),达不到片言解纷、一矢破的的效果。如果著者能紧紧攥住“中西合璧,成就大师”这一枢纽窾窍,撰一篇带有导读性质的总论,以自己的理解,综合研陈领域其他研究者关于这方面的成果,对陈寅恪学术、人格、思想予以全面集中的分析、阐述,他就站到了研陈前沿的高度,与书名所揭示的目标亦庶几相近。

关于“恪”字读音,断章取义

其次,疏于考证。按说著者的考证水平并不弱,只是没有将考证意识贯彻到全书各个章节内容,有些该考证的没有认真细致地考索或根本没有追根溯源。该书第五章、第六章为著者的旧文,考证了陈寅恪与五位著名学者和其他几位学人的交往与因缘关系,当年发表时有令读者耳目一新之感,以为研陈学界有人独运机轴,开拓了一个新的言说话题。可惜著者发表这几篇考据性强的成果之后,即戛然而止,没有沿着陈寅恪开创的新考据学道路继续向前走。

疏于考证的第一个后果是对陈寅恪名字读音的误判、误导。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化学术界兴起“陈寅恪热”后,许多学人在著作和讲座中开篇都要以陈寅恪名字念“却”说事,以显示自己颇懂陈寅恪家世、家史,其中颇有学界名家、博导身份者。学界这股像孔乙己“回字有四种写法”的“雅得这么俗”的风气,三十多年来始终没有消歇。《读懂陈寅恪》的著者亦不能免俗,且将《陈寅恪姓名的音义》置于全书之首,可见他对这个问题的重视。这篇《序论》是著者2003年发表在《东方文化》上的旧文和2006年出版的《学界泰斗陈寅恪》谈“恪”字读音内容的扩充。十七年过去,学界对这个说法早已发出质疑的声音,涌现了不少考证成果,著者仍无动于衷,且把“恪是否念却”提到“可视为是否真正了解陈寅恪文化观”的高度(该书7页)。笔者曾撰《陈寅恪名字读音考辩》一文,力驳陈寅恪老家方言念“却”和陈寅恪本人念“却”说的虚妄浅薄,力主根据陈寅恪的家族史和他本人的态度,其名字的规范读音为“克”。而《读懂陈寅恪》的著者截取拙文披露陈寅恪家族“恪”字辈的来历和陈寅恪名“寅恪”字“彦恭”的因由等新材料,把本为念“克”的依据改头换面为念“却”的依据。这种断章取义、移花接木、指鹿为马的做法是要不得的。

自陈寅恪的某位弟子创辟“陈寅恪老家方言念‘却’”说这个心造幻影之后,《读懂陈寅恪》的著者又进一步编造“陈寅恪对老家方言的记忆是自己名字念‘却’”(该书3页),有一个人又进一步编造出“陈寅恪乳名‘恪(却)儿’”。笔者在多个场合提醒人们“念‘却’你就念你的‘却’,但不要说陈寅恪老家方言念‘却’,所以应该念‘却’”。问题很明显,那些鼓吹、传播陈寅恪老家念“却”的学者何尝做过考证,既没有到陈寅恪老家实地调查,又不向音韵学家、方言学家求证落实,就笃信不疑、以讹传讹陈寅恪老家方言念“却”。至于陈寅恪本人念“却”说,现在已知陈寅恪本人签名标音“ke”或“ko”有五十余例,尤其是在具有法律文书性质的出国护照上标音“ke”“ko”,足证陈寅恪本人使用“克”音。在这一点上,季羡林先生实事求是的态度值得我们仿效。他在“陈寅恪热”起来后对究竟念“却”还是“克”拿不准,写信问过陈寅恪女儿后使用“却”音。晚年看到陈寅恪本人签名标音的材料后,认为正确读音还是“克”。

疏于考证的第二个后果是对陈寅恪及亲属生平史实的不少误判。该书用很大篇幅介绍叙述陈寅恪的生平、学术经历及亲属的情况。由于时间长,转折多,牵涉广,考证又未跟上,以致出现不少错讹。如说“陈寅恪夫人唐筼之兄唐兰,念‘恪’为‘却’”(该书6页)。按此处所指唐兰,实为著名文字学家唐兰,生于1901年,浙江嘉兴人。而唐筼生于1898年,广西灌阳人。该书第二章《陈寅恪求学与读书方法》专辟一节《异域游学二十三年》(该书41页)。关于陈寅恪的域外求学时间,若把年头岁尾加进去是18个年份,若以实足月数计是13年。《读懂陈寅恪》在18年基础上又加长到23年,即从陈寅恪1902年13岁初出国门就学日本到1925年底36岁从德国归来这23年都定为留学时间。他把陈寅恪在国内家居和离家谋职做事的那些岁月一股脑都计入域外留学时期。说陈寅恪留学18年已欠准确,说23年更有炒作之嫌。1927年,陈寅恪37岁,尚未成家,著者云“时陈寅恪生母逝世已经11年了”(该书293页),按陈寅恪母亲1923年去世,距1927年只有四年。此外,该书中涉及陈寅恪家族史、祖父陈宝箴的行略时亦有多处史实错误,限于本文篇幅,不一一列举。

《读懂陈寅恪》书中错误甚多

再次,该书的失校、误植过多。有音通形异而误者,有形近字异而误者,更多的是无厘头、没来由的错别字。如两处引用陈寅恪预挽夫人联“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肠断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153、224页),两处都错。引用陈寅恪、唐筼诗作,也没有与原文核对。如“灯前啼笑已成尘”,啼笑错成蹄笑,“红豆生春共卜居”,卜居错成十居(209页),“白花红蕊逐时开”,红蕊错成红芯(298页)。其他如陈宝箴错成陈福箴(18页),乂安错成艾安(64页),觚斋错成解斋(64页),荠苨错成荠苊(67页),戴家祥错成戴君祥(94页),马幼垣错成马幼恒(157页),旧稿凑成错成旧稿凄成(176页),深悉中外政治错成深恶中外政治(190页),浦江清错成蒲江清(198页),联句错成联向(137页),不降志错成不降忘(206页),当世大家错成当世大学(254页),涭水河错成獒水河(299页),不仅古木参天错成不懂古木参天(308页),黄藤手杖错成黄腾手杖(320页)。诸如此类,不一而足,难于偻指。

上述问题,只要请一位研陈行家看一遍校样,就可以避免或减少许多。

此外,《读懂陈寅恪》将陈寅恪生日定于阳历7月3日(该书323页),对此笔者亦不敢苟同。按陈寅恪生于庚寅年5月17日(对应后来推行的阳历为1890年7月3日)寅时(下半夜3—5点)。现今社会上已没有了下半夜这一说,若按半夜十二点之后即次日凌晨的计时标准,他的生日即18日。可是我们能以18日来换算阳历日子吗?显然不能,因为古人的一天是包括白天、夜里(上半夜、下半夜)的,卯时(早晨5—7点)才是一天的开始。同理,也不能以阳历的7月3日来定他的生日。1890年的阴历五月十七是阳历7月3日,然而1891年的阴历五月十七却是6月23日。2003年的阴历五月十七是6月16日。每年阴历五月十七对应当年阳历的日子都不同,怎能把他的生日定于7月3日呢。

改革开放以来商品经济俗文化泛滥,浮躁功利之风无孔不入,学界也难幸免。对于高温不降的“陈寅恪热”,笔者希望形成“热烈纪念,冷静研究”的局面。陈寅恪曾对助手黄萱说过,人家研究理科要分秒不差,自己的文史研究要年、月、日不差。在研陈领域,贯彻陈寅恪考据精神,“重实证,勿炒作”,尤为紧要。学界鼓噪陈寅恪老家(今江西修水县)念“却”,离修水县只有200公里的南昌市教委编印一本南昌市乡土历史读物介绍陈寅恪时注释“陈寅恪的老家念‘却’”(修水县历史上隶属南昌府)。甚至于修水县博物馆的讲解员亦念“却”,依据是“因为他老家念‘却’”。学界将陈寅恪生日定于阳历7月3日,于是人们就在每年的7月3日纪念他。走在学界前沿的学者专家发言为文,不可不临履矜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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