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9月16日,在江西星子县醉石。居中为李文初老师,左一为作者,右一为符宣国,另两位为星子县文史办工作人员。 作者供图
李希跃
我的导师、著名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暨南大学教授李文初老师离开我们不觉已5年多了,我一直在心中默默地怀念他。
李老师系湖南省宁远县人,1936年9月出生,1956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五年制),1961年本科毕业后免试留校就读研究生,师从著名文学史家、楚辞研究专家、一级教授游国恩先生,攻读先秦两汉文学。1965年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暨南大学中文系任教,先后任中文系讲师、副教授、教授,是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2001年被聘为广东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
李老师是1986年开始招收研究生的,我有幸成为其研究生中的“开山大弟子”。那年他和郑孟彤教授一起合招了3名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文学)的研究生,其中我年纪最大,和勇与我一样都是77级本科生,原来也都在高校中文系任教。符宣国年纪最小,是华南师大中文系的应届毕业生。
那时李老师刚50岁出头,高高的个子,腰杆挺直,略显清瘦,衣履整洁,文质彬彬,丰神俊朗,是一位深受学生爱戴和尊敬的名师。读研期间,他或晓以经义,或授以选理,训迪启瀹,金针度人,标示津逮,教学有方。既重详细的考据引证,又有理论的阐述分析,旁征博引,循循善诱,深入浅出,启牖指点,又绝不照本宣科,陈米糟糠,灌食填鸭,引导我们一步步走向学术的堂奥。
三十多年过去了,读研期间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李老师为我们精心策划、精心设计、精心安排的一次游学活动。那是研二(1987年秋)开学不久,他亲自带我们到江西浙江一带,进行了历时一个多月的关于陶渊明诗文和南朝山水文学的田野调查。我至今保存着当时写的一本日记体的《古诗踏勘札记》,记录了那段令人神往而难以忘怀的日子,其中部分内容整理后还曾在期刊上发表过。
那时研究生每年都有一定的学习经费,但支出有严格的规定和标准。譬如出行,火车只能坐硬座,汽车也只能按汽车站普通客车的车票报销(空调车都不行),住宿费一晚不能超过5元。老师则另按教职工的差旅费标准执行,坐火车符合规定的可坐卧铺,住宿标准也远高于我们。但这次出行,李老师却坚持与我们同吃同住同行,坐火车也一起坐硬座,结果第一天就饱受劳顿之苦。
李老师是国内知名的陶渊明研究专家,所以我们此行的首站便是陶渊明故里——江西九江。那天(9月11日)我们一行4人早上9点30分乘广州至上海的特快出发,次日凌晨4点40分抵达江西向塘西站。当时车上没有广播报站,列车员又不提醒,险些误事。仓促间跳下火车,但见站台黑灯瞎火,风雨交加,一时竟不知所措。糊里糊涂分乘两辆前来兜客的三轮摩托,每人5毛钱,一路颠簸赶到向塘站。6时许挤上路过的广州至杭州的直快。因列车严重超员,别说座位,车厢内几无立足之地。我和李老师只能紧挨着被挤在两节车厢交汇处的厕所门前,地上一片湿漉,满地泥泞,行李都没法放下,境况颇为凄凉。幸好40分钟后即到达南昌。中午又转乘特快列车,3个小时左右到达九江市。
我们匆匆乘公交车去到原来计划的住宿地九江师专,无奈该校竟无法入住,只好返回市里。因经费所限,四处碰壁,好不容易才在九江市汽车站附近找了一间“东风饭店”安顿下来。这个所谓的饭店条件十分简陋,房间连卫生间都没有的,洗澡要到公共澡堂,但李老师仍执意与我们住在一起同甘共苦。
第二天(9月13日)一早,李老师带我们坐车去陶渊明故里湖口县江桥乡,即古柴桑(很多书误载在彭泽县)。午饭后我们直上石钟山。此山地处鄱阳湖与长江交汇处,湖水青,江水浊,二水相交,泾渭分明。登临送目,既可远眺匡庐烟云万变,又可近观江湖青浊两色,妙不可言。山上有纪念陶渊明弃官归田的归去亭和陶渊明等一些著名诗人的手迹石刻。关于石钟山的得名历来颇有争议,有的还很玄妙,所以苏轼才会有一探究竟的《石钟山记》。但苏轼也只是夜间乘舟在绝壁下探访一下而已,并未到山上作全面深入的考察,也只是一家之言而已。不过李老师说,要认识事物的真相,切忌主观臆断,必须“目见耳闻”。苏轼的探究精神值得我们治学时学习借鉴,只是他的方式方法仍需改进完善。
此后几天,李老师带着我们披星戴月、爬山涉水,到湖口县、九江县、星子县、庐山等陶渊明足迹所到或诗文曾描写之处探访、踏勘。星子县对文化建设非常重视,1986年曾主办过陶渊明研讨会。县政协领导见李老师到访还出面接待、派车,个别“禁区”,如距星子县城南康镇20多公里处的陶渊明墓(明代李梦阳所建,并非真墓,在半山腰,群山环绕,有很多碑刻,位于某部队辖区内),也因有当地文化人持介绍信而一路绿灯。
我们一路风尘仆仆、马不停蹄,走斜川、东皋,访西畴、秀峰,还参观了九江县沙河镇近年重建的陶渊明纪念馆和陶祠、双塔、东林寺、西林塔、虎溪,还顺访了庐山五老峰南麓的千年书院——白鹿洞书院。每到一处,李老师便结合陶渊明的诗文、历史背景、人文地理和最新的考证成果予以讲解,引导我们认真观察,体验诗人创作时的感受和心境,体会作品意境之玄妙和美妙。对一些疑难问题,师生间还展开讨论。
李老师对我国山水文学造诣很深,这次带我们出来进行古诗踏勘,让我们除了对古人描摹山水田园风光的作品取得形象性的认识,体验古诗的意境,验证自己对作品的感受,订正古人和今人著作中的疏误之外,还拓宽了视野,提高了自己的艺术感受能力以及综合运用史地知识与文化知识的能力,培养出实事求是的严谨学风。
当我们穿行于广阔的山林田野,陶醉于古诗中优美意境的时候,更能深切地认识到光是关在书斋里做学问的局限性,体会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深刻意义。在今天,读书不受什么限制,行路的机会也有,但是读书与行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机会就不多了。虽然此行奔波劳顿,食宿艰苦,但苦中有乐,乐在其中,学到了很多过去只从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可谓收获满满。
李老师一路上边走边讲,循循善诱,通过活生生的事例告诉我们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的道理。让我们认识到书本虽是获取知识的重要途径,然而书本知识不但有一定的局限性,而且还往往存有疏误,有些错误读书时就能看出来,而有些则只有到实地踏勘方能觉察。
例如,南朝宋代山水诗人谢灵运在做永嘉(今温州)太守时所写的山水诗涉及到的地名,北宋地理总志《太平寰宇记》就注错了不少,而后人的各种注本又多征引其注,故一错再错。其疏误最明显的是方位弄错。谢诗名作《登池上楼》,叶笑雪《谢灵运诗选》解题注:
池,指谢公池。据《太平寰宇记》说,“谢公池,在温州西北三里,积谷山东,‘池塘生春草’即此处。”
经走访温州市地名办及实地踏勘,我们发现《太平寰宇记》正好把方向弄反了。因为当时的郡治是在积谷山西北角,今府学巷、县学前这一带,而积谷山在整个温州古城的东南角,春草池是在积谷山的西面,今谢池巷还直通积谷山西的春草池。另《登江中孤屿》一诗。叶笑雪引《太平寰宇记》曰:“孤屿,在温州南四十里,永嘉江中渚。”实际上永嘉江(据明《府志》又名永宁江、慎江、蜃江、温江、瓯江)在温州的北面,江中孤屿又如何会跑到南面来呢?诗一开头就说:“江南倦历览,江北旷用旋。”正是因为郡治在江南,可以经常游玩江南风景,才有“倦历览”之说。如果说孤屿在温州南面,郡治就跑到北岸去了,郡治在北岸又说“江北旷周旋”,岂不荒唐?
通过实地考察,我们弄清了许多过去不清楚的问题,以及许多过去以为清楚而实际上并不清楚的问题,更深一步地体会出“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的深刻涵义。
李老师除了治学,还喜欢写旧体诗词。他深有体会地说,文学是重感性、重悟性的,诗人有时往往借助于某一客观事物或塑造某种形象来抒发其主观情感。如果对诗人所借以抒情写意的客观事象一无所知或知之甚少,没有任何直觉的感受或类似的体验及感情的积累,往往很难准确地理解作品的意蕴。因此如果不注重培养艺术感受能力和积累艺术经验,往往会把意趣盎然、形象生动的作品解说得了无兴味。而如果能对作品的意境有亲身体验,不仅对深刻理解作品大有裨益,而且往往从中还可以发现某些规律性的东西,这是从书本上很难得到或根本得不到的。
比如,谢灵运名作《登江中孤屿》,写他登临温州永嘉江的江心岛,观赏江中胜景而妙悟玄理并抒发其遁世之情。诗中写景出色,其中“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两句更是名句。以前没有亲身体验,很难想象这该是怎样的一种境界,只能从别人的鉴赏文章中领略到一点空泛的抽象的美感。这次踏勘,我们从望江中路乘轮渡到孤屿是上午,天气多云,永嘉江(今名瓯江)的水很混浊,何来“澄鲜”之感?岛上有东西两座小山,但无论在山脚下的澄鲜阁还是在山顶上的古塔,实在都无法领略到谢诗所描绘的意境。失望之中准备返回,在等候轮渡之时,沿岸向东漫步。突然,云开日出,太阳的光芒照射江面,江水又把光线反射到空中。这时候,一片空明,江水是什么颜色再也分辨不出来,只觉眼前一片澄黄,真正的水天一色,满目是波光闪烁。日边的云朵时而飘忽过来,挡住了太阳的部分光线,在水面上投下了一块块流动的阴影,白云、太阳、天空、江水全都交融一体。这种境界就是大自然的本色吗?这就是使人能在瞬间悟出永恒的景色吗?那么空灵、那么悠远,又那么超凡脱俗,置身其间,什么空间的无限,什么时间的永恒,什么瞬间的意念都冥然一体了,真令人有羽化登仙之感呢。这种境界不正是魏晋玄学家的“真”及神仙家的“灵”的最好的形象诠释吗?不正是谢灵运“怀新”“寻异”梦寐以求的胜境吗?谢灵运诗写景处多蕴含玄理,如果诗人不在结尾处阐发,从字面上是很难领悟得到的呢。
李老师学脉纯正,始终正道直行,坚定不移地走在学术研究的大路上,是一位纯粹的学者。他一辈子传道、授业、解惑,教学经验非常丰富。出行期间,他反复结合自己的治学经验告诉我们,平常读书时,往往会遇到一些虽绞尽脑汁仍不得其解的问题,可是如果到实地去看看,就会发现有些所谓的问题简单极了,顿时豁然开朗。因此,“山穷水尽疑无路”的时候,不妨到实地去看一看、走一走,也许会“柳暗花明又一村”。
此行李老师以身作则,言传身教,其严谨的治学态度,执着的探索精神,深厚的学问功底,扎实的考证功夫,更是让我们耳闻目睹、亲身经历后受益终身。“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最为珍贵的是他在我们心中点燃了治学精神和学术理想的火焰,种下了脚踏实地、实事求是、不迷信古书和权威的基因。
李老师宽宏大度,恬淡从容,温润如玉,平易近人,有君子之风。踏勘路上,我们师生一起亲密无间地在山水间徜徉,在田野里穿行,在古迹探访,在书院驻足,无拘无束,怡然自得。庐山旁相传陶渊明醉后高卧的“醉石”光滑平坦,两侧溪水奔流,在巨石上南宋理学名家朱熹手书的“归去来馆”四字旁,李老师临风而立,神采飞扬,他声情并茂地给我们诵读陶渊明的诗句。山水交融,人石两忘,此情此景,至今如在眼前。
当时我就感觉他像极了魏晋时超凡拔俗、隐逸林泉、寄情山水、啸傲风月的某位名士。可惜我笔力不逮,实不能尽传李老师当年的风神逸秀,欬唾珠玉。
庚子教师节之际,谨以此文,寄托对李文初老师的无限怀念之情!
(李希跃,广东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