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宇小集》(共3册)，唐薇、黄大刚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4月版，198.00元。
□ 林颐
1961年出品的《大闹天宫》，是国产动画片的骄傲。它的成功有很多要素，其中之一，就是有趣生动的人物造型。这部片子的人物形象设计者，就是张光宇（1900—1965）。
张光宇辞世已经半个多世纪，人们逐渐淡忘了他对于中国漫画做出的贡献。《张光宇小集》的出版，不仅打捞这位大师以往的成就，也重新唤醒人们对中国漫画的记忆。这部《张光宇小集》包括张光宇作品三卷，即《水泊梁山英雄谱》《民间情歌》和《西游漫记》，另有一册《彩笔千秋》是亲友纪念特辑，以及随书附赠的两本空白小笔记本。
诚如《大闹天宫》编剧李克弱先生所言：“张光宇先生熟谙我国民族传统之绘画艺术，兼而博识东西洋画派的表现风格，在他的作品中，兼容并蓄地糅合二者为一体，使之更为强烈地突出我国绘画丰富多彩的表现手法及传统特征，而独树一帜地伫立于我国艺坛。”
《水泊梁山英雄谱》的民族风格突出，该书由孟超文，张光宇画，于二战期间在香港连续发表，一直到张光宇逝世多年，到了上世纪80年代才结集出版。画家张仃在该书序言中指出，“可以看出明绣像插画与木刻年画的影响”，同时，张光宇这套漫画又是极富个人特色的，他结合人物的出身、地位所描摹的服装道具、所展现的气度风骨，张仃评价“均出于艺术家的创造，既非明清，亦非汉唐”，是令人信服的艺术上的成功。张仃随后又说，“当然可以看出艺术家已受现代艺术的洗礼，不再拘泥于传统格局、表现方法，有强烈的生活气息。”
张光宇画作的线条纯净明快，装饰风格鲜明。黄苗子在《张光宇的艺术精神》文中评价，“这种以线为主的装饰风格，除了从民间木刻及明清版画找到根源之外，殷周的玉石铜器线雕，汉晋南北朝的画像石，以至于钱舜举、陈章侯（老莲）的绘画都消化融会在他的笔底，而形成他自己独特的、具有鲜明的时代气息的风格。”黄苗子并举例，张光宇上世纪30年代后期的连环画《林冲》和上世纪40年代的《水泊梁山英雄谱》《金瓶梅人物》等等，都是这一风格的延续和发展。《杜甫传》插图和《神笔马良》等晚期作品，则用线更加老练醇厚，画面也不专尚简洁一路，虽是黑白线描，却是异常华丽。
张光宇的成名作《民间情歌》曾在上世纪30年代的《时代漫画》等刊物上连载，并于1935年由独立出版社出版。这套漫画表现出一种形式感极强的民间装饰风格，有点接近皮影戏，落笔简约而栩栩如生，并且正如很多评论家都注意到的，张光宇吸收了墨西哥画家珂弗罗皮斯的一些变形技巧和构思的机智，将之杂糅到中国的民族传统文化，线描利落流畅，疏密得当，画面鲜活别致，简洁优美，中外融汇而归于自身，甚至建筑格局和房内设施都具有明式家具刚健质朴、平稳大方的中国气派。
《民间情歌》是张光宇的一次重要尝试。最初的创作冲动源自于吴侬软语、春意盎然的江南民间口头文学。整套漫画具有至性天真的原生态感染力。男欢女爱，生猛朴野，男子慕美，女儿怀春，夫妻恩爱，闺阁情趣，乐而忘形，艳而不腻，表现市井百姓的默契谐趣，具有市民文化的意趣。另有多则富有野林莽郊的田园气息，其中也不乏对世相的嘲讽，譬如：“这个世界要有钱，八十公公有人恋；有钱不怕八十岁，没钱最怕两同年。”无论在思想性还是艺术创新上，《民间情歌》的影响力都是非常深远的。
1945年《西游漫记》的展出，可以视之为后来担纲《大闹天宫》人物设计的先声与契机。黄苗子拟文、张光宇手书《西游漫记》序言，曰：“生旦净丑，各教露脸人间，牛鬼神蛇，不许超生笔底。”以《西游记》改编、戏仿，矛头直指时政。这套漫画颠覆古今，摩登女郎登场，嬉皮流氓亮相，各界政客无耻嘴脸，现代机械应接不暇，荒唐怪诞，滑稽突梯，运用充沛的想象和犀利的批评，揭露抗战胜利后酒醉灯迷的十里洋场、国民党政府的腐朽统治和帝国主义的勃勃野心。
张光宇是富有社会责任感的艺术家，也是有着清醒觉悟的艺术先行者。他的能量不仅源于个人的创造力，也源于他的社会影响力和他对中国漫画的推动力。早在1925年，张光宇就与三弟正宇创办《三日画刊》，1926年底与丁悚、叶浅予等组织漫画会，后又出版《上海漫画》。1934年与友人共创时代图书公司，先后出版《时代漫画》《时代画报》。1935年主编《独立漫画》和《上海漫画》。1938年，他在武汉担任全国漫画作家协会战时委员会委员。1945年与叶浅予等人举办“八人漫画联展”和个展“《西游漫记》专题漫画展”。后到香港担任“人间画会”会长。新中国成立后为中央美术学院、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并担任《漫画》编委，于病中受命参与《大闹天宫》动画筹备工作。
这份履历清楚地呈现了张光宇的事业历程。在他这里，漫画不仅是艺术，也是武器。《西游漫记》收有张光宇当时主编、主笔的《上海漫画》《十日谈》等封面，一系列的政治讽刺或讽喻图像，夸张辛辣，幽默离奇，笑骂丑态，针砭时弊。通过敏锐的漫画创作，张光宇激发了社会公众对社会环境、政治时局的关心，张光宇的艺术理念和创作技巧，深刻影响其他漫画家，团结与培养了一大批漫画家。《彩笔千秋》收录的纪念文章的作者，除了张家后人，余者如黄蒙田、张仃、廖冰兄、叶浅予、鲁少飞、胡考、丁聪等人，无一例外都曾受惠于张光宇，当年与之共事或为他提拔、赏识，后来独立发展，名镇一方。这些随笔情感真挚，唏嘘感怀，这些名家荟萃一堂，风范长垂。
斯人已逝，作品流传人间，信念光耀后世。如果遗忘这位中国漫画大师，是我们民族文化的损失。张光宇艺术仍然具有的领袖气质，《大闹天宫》这样的作品迄今难以逾越的高度，又带给我们什么样的复杂滋味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