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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四大小说家在上海的一次会面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06月28日        版次:GA12    作者:艾云

《绣像小说》杂志一瞥。1903年5月3日,《绣像小说》在上海创刊,由李宝嘉(李伯元)主编,商务印书馆发行。《绣像小说》为文艺半月刊,每期刊载长篇连载或单篇小说10种左右。小说每回皆配有绣像插图,故名《绣像小说》。

  □ 艾云(作家/广州)

1903年春季,上海。吴趼人接到李伯元的通知,说约请上海的写作人开个座谈会,主要是为其新接手的《绣像小说》约稿。

这一天,吴趼人起得比较早。简单早餐以后,他步行去商务印书馆总部的开会地点。从自己住的虹口区到福建北路不算太远,一路走着,明媚的春光,让他的心情好起来。

相当长时间,吴趼人心情很差。他对自己的未来突然有了一种深深的恐惧。几年下来,他发觉写作是件难以持久去做的事。上手之事,比如石匠、木匠、农夫、钳工可以按习惯性劳作便是;而上心之事的写作,受阻的因素太多了。有灵感飞溅之时,也有文思枯竭之时。况且这些年来自己写的只是能换钱买米买煤沽酒的文字,这些博人一哂的俚俗闲文,充其量仅仅是为稻粱谋。多少年来,自己有报国之志,却因谋生而将道德文章千古大事暂且搁置。他想到那些矢志维新的知识分子,他们办报办刊,志在唤醒国人,相比之下,就觉自己惭愧得很。

一路想着心事,开会的地方就到了。在福建北路和塘沽路交叉处,1902年新建的商务印书馆的三层洋楼矗立着,它外观灰色,西洋风格,非常气派。

走到二楼开会的地方,但见屋子里坐着一二十个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上午9时,李伯元主持开会。他说道:“近几年来,戊戌变法和庚子事变,中国的政治格局总是悲剧连连,令人肝肠寸断。这些年,我为谋生,所写文字遵循的是,虽无调摄精力之方,却有遣闷排愁之助,只是想为人提供消闲解闷。虽自诩是下笔看似玩世实是借此醒世,却仍觉作用太薄,格局太小。现如今,我们迫切需要一种更加现代、新颖的艺术形式,在慢慢浸润中开启民智。”

李伯元说到这里,喉管似堵了什么,猛地咳了几声。他喝了口水,接着又说:“逃亡日本的维新派中坚梁启超发起了‘小说界革命’,并开办了《新小说》。几期下来,影响颇广。小说形式,尤其它通俗易懂,白话通顺的形式,易于为普通民众接受,它照样可以匡正时弊,揭出真相,促进革新。今次承蒙商务印书馆美意,让我主持创办《绣像小说》。我们在国内也实在是应该有一本质量上乘的小说刊物。今天请来各位沪上写作高手,一是希望大家提建议,再是向各位约稿。办杂志,无米下锅,便成空话。”

说着,李伯元从案子上拿起两帧已设计好的刊物封面让大家看。一帧封面用单线白描手法,蘸绛红色颜料画的牡丹,那盛放的朵瓣占着页面右下端大部分,贵气端凝;另一帧画的则是一只展着翅屏的孔雀。孔雀的翅屏上闪烁着绿色和金色的光亮,十分绚丽夺目。雀脚的细茎下端由一条丝绸飘带两边旁逸。

这两个封面设计都有着浓郁的中国风格东方意境,给人很强烈的冲击力。

李伯元说:“这是《绣像小说》找人设计的封面,大家意下如何?”

众人纷纷道好。李伯元说:“若无异议,今后刊物会间隔着用这两个封面,不再去做另外的奇巧花色。《绣像小说》就是推崇它的雅与美、深与义,要做一本我们理想中的小说。它每篇文章都专门找人绘有插图。形式固然重要,尤其关键的是内容。也因此更要仰仗各位大家鼎力相助。你们要把刊物当成自己的,期待各位将最好的作品奉献出来,源源不断予以支持。没有各位携扶,无法办刊。这里,我向大家深深鞠上一躬。”说着,李伯元俯身躬礼。

坐一旁的吴趼人见到仰头站直的李伯元一步踉跄,险些跌倒。他似乎感觉吃力,脸色苍白,嘴唇有些发乌。写作中人,有同病相怜的伤感。长期的写作,蘸着墨汁,用毛笔写东西很吃心力。心累气伤比什么都厉害。长期写作,李伯元已耗散元气,伤着脾肾肺腑,表征出来就是气短胸闷久咳不愈。

吴趼人突然十分伤感起来。

多少年来,他们自甘淡泊,在边缘处,在体制处单打独斗,挣扎得十分艰辛。你以为呢,一向权力崇拜的中国人,是瞧不起体制外写作者、办报人的。多少的白眼和睥睨,愈发增长着内心的郁闷和愤懑。写作是一种发泄。如今,李伯元被商务印书馆委托去办一个刊物,他是喜不自禁啊。这等于说他有了一个平台,也有了一个依恃的靠山。

吴趼人知道商务印书馆的来历。1897年2月,夏瑞芳、鲍咸恩、鲍咸昌与高凤池这四位在教会所办的清心书院读工科,学习英文印刷。四个人利用专长,决定办一个印书馆。他们集资3750元,商务印书馆开办起来。一开始是单纯搞印刷,后来搞出版。1902年,张元济进馆,他与夏瑞芳宗旨一致,“以扶助教育为己任”。商务印书馆遂从印刷企业发展成为中国最大的文化出版企业。馆址也从当初的江西路德昌里搬到新址。后来知识分子办报办学,西学东渐,与商务印书馆的推动很有关系。

眼下,应时风而办《绣像小说》,又是一崭新创举。李伯元很兴奋。可吴趼人明白这个拼命做事的人,放弃不下写作,又要全力投身办刊之中,从约稿、组织插图,到编校、印刷、发行,还有广告、接洽、迎来送往等等,他又要把自己放在一个不停旋转的战车上了。他情知李伯元身体有恙,长年咳嗽,除了风寒,还有脾肺皆阴虚所致。人忙起来,身体硬撑着,能行吗?

这边厢吴趼人正想着心事,却见李伯元紧着清了清嗓子,他脸上渐渐泛起亢奋的红晕,又对众人说道:“刚才只顾着谈及办刊的事情;现在,需要将诸位做个介绍。本为同道,于今故雨新知,以文会友,岂不快哉!”

他先从身边的吴趼人介绍起。吴趼人站起来,微笑着向诸位揖手。

接着,李伯元又介绍了一位年岁稍长些的人道:“这位兄长正是大名鼎鼎的刘鹗,人又称铁云。这位兄长可是个通才。他治水、开矿、金石、甲骨、乐律,还有写作,无不精妙。我已嘱刘兄今次携琴前来。待开完会,我们恳请他弹奏一曲,洗耳聆听。”

刘鹗站起来,揖手言道:“伯元兄过奖了。仕途和实业都非我所长,只是误入经年,如今一身疲惫。刘某早已生有退意,决心致力写作。或者翼望文学作品的针砭与诚意,生出废旧立新之企念。加入思考的队伍,这才是我平生所愿。因此还望一众文友提携我这个新人。”

吴趼人对刘鹗不熟,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但见刘鹗身材壮硕,精神十分充沛的模样。他面容方正刚毅,眼神炯炯,短髭浓密。能看出是个性放旷不羁之人;那笑容里,又透着笃厚良善。

刘鹗是属于典型的南人北相。他1857年生于江苏丹徒。早年参加科举,并不顺利。他31岁那年到上海办过书店,后来倒闭,然后参与到河南、山东治黄工作中,也到山西开过矿。他还是个收藏家,收藏了不少古物碑帖;尤其搜集到河南安阳殷墟的甲骨文,颇为人所称道,他和甲骨文专家罗振玉是儿女亲家。

李伯元介绍刘鹗的才华时,还遗漏了重要一项,刘鹗还颇通医道,并能给人治病。这就是不久后他创作的《老残游记》,塑造一个叫老残的郎中形象的缘由。老残精通医道给人治病,他用药草、侠义与心智,而非用刀剑枪戟面对这个社会的种种不公。他见多识广,是个有担当、有文侠之气的人。这正是刘鹗的个性阐释与抱负。

正是这次开会不久,刘鹗用大半年的时间,全力写作《老残游记》。

李伯元又向人介绍靠边位坐着的两个年轻人道:“我将要为大家介绍两位文坛新秀:金松岑与曾朴。这两个俊彦飘逸者,令人感到后生可畏的冲击力。我早已知二位在小说创作上有雄心壮志,所涉题材深刻而浪漫。不妨听听他们的创作体会,以期启发。”

金松岑和曾朴谦让了一番,金松岑先说:“我与曾朴有一个写作计划,前不久已在一起拟了提纲和章节。我们仍然是想提请国人注意到帝俄对我东三省的觊觎。我们想写近年国内国际发生的大事件,人物会涉及众多,上至朝廷下至三教九流,都有描摹。”

曾朴补充道:“我们想把历史写得好看些,有状元与名妓、外国军官和中国公使夫人等等。前些日子我们已将写就的部分寄往日本,不日将在留日学生办的《江南》刊物上发表若干章节。余下部分,自然是想在国内发表和出版,这样读者才会更广泛。”

李伯元说:“无论在哪个刊物上发表,只要刊出就是胜利。”

日后,金松岑和曾朴创作的《孽海花》小说,因其内容丰富,文笔漂亮,明丽如画而享誉文坛。就连一向对文字要求严格且有些挑剔的鲁迅先生都称其“结构工巧,文彩斐然”。

《孽海花》的确是一部构制庞大的小说。二人原商定先写60回,出场人物有116人。两人一起讨论拟定了故事情节、人物命运发展线索,以及各个章节的内容。大致结构确定下来以后,金松岑开始动笔写了前6回,因公务缠身,实在分身乏术,于是他搁笔了;后边由曾朴写到35回。当然与他们计划中的章回还有相当距离,但已经很完整了。后人多知道曾朴创作《孽海花》,往往将金松岑忽略了,故这里特此补上一笔。

曾朴后来自己办了《小说林》杂志,1905年他将这部小说刊登在这本刊物上。

吴趼人看到这两个刚过而立之年的人显得是那样英姿勃勃。

金松岑模样很是老成持重,这和他在仕途上混得不错有关。金松岑曾担任过江苏水利局长,还干过吴江教育局长。他才鸿纵横,却又个性练达。的确,行政事务要干事、要与人打交道,必须要有人性的成熟,不能动不动就任性,耍文人脾气。后来,金松岑又写了《女界神》,为晚清女性争得权利,是个饶有悲悯情怀的人。他活到1947年,享年74岁,算这几个文人中高寿者,寿终正寝之人。

曾朴看起来更有文人气质。他面容清癯、仪态端宁、眼神安详。他是原本科考较顺,1891年已经中举,次年赴京会考,却因不小心将墨汁污了考卷而出场,被取消资格。但他父亲为他捐了官。他江苏常熟人,后到上海发展。金松岑和曾朴身上有着激进、革命的强烈意识。金松岑加入了兴中会;而曾朴则与谭嗣同、林旭、唐才常、杨深秀等戊戌六君子都有交往。曾朴还参与了常熟名士沈北山冒死疏请慈禧太后交出政权,杀荣禄、刚毅、李莲英三凶的活动。曾朴深受维新派影响。

李伯元将一个更年轻的小伙子介绍给大家,说:“这是文坛新秀包天笑。”人们将目光投向这个陌生人。他不足30岁,面孔呈着腼腆,眼神却又透着某种桀骜不驯。包天笑是年27岁,他1901年在苏州创办了《苏州白话报》,7天一期,以政论和新闻为主,文字浅显易懂。他往来于苏州、上海之间,日前正在筹办“金粟斋译书处”,并出版了《穆勒名学》和《原富》。他后来久居上海,参与南社及各种文化事业,活到1973年,将近100岁才去世。

是时,上海写作界的名流都纷纷登场了。随后,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金松岑、曾朴的《孽海花》,刘鹗的《老残游记》,以及吴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以上四部著作即被称为中国文学史上的清末四大谴责小说)等,开辟了谴责小说的先河,创造出晚清文艺创作蔚为壮观的局面。

大家对小说在中国的发展热烈讨论着。即将散会时,李伯元说:“躬逢盛会,刘鹗兄弹琴助兴,岂不快哉!”

刘鹗拿出自带的古琴,琴面沉黑锃亮。

他略为调试,一曲《广陵散》悠悠响起。那曲子时而如流水潺湲,哀伤而宽简;时而如裂帛穿云,激越而幽广。人们静静听着。

刘鹗通乐律,为广陵琴派传人。此曲仿佛谶言,无不昭示他未来的命数。他竟与魏晋时嵇康有如此相像的悲剧命运。那个嵇康,虽土木行骸,却不掩龙章风姿。他有奇才,远迈不群。他抚琴广陵,琴曲道的是战国聂政为报父仇,入山学琴十年,名声大振,而得以接近杀父的韩王而刺韩的故事。

那是西风与琴剑的呜鸣与哽咽,凄厉中的决绝。嵇康临终一曲《广陵散》,播布千古,余音不绝。

抚琴毕,刘鹗早已是泪流满面。嵇康是他的精神导师,他似乎也难逃其命运规定性。这是后话。

散会后,李伯元领大家到附近小饭馆吃一碗阳春面,算做招待。

李伯元为《绣像小说》组稿,使得中国四大谴责小说家在上海会面了,他们因同道相求而成性灵之交。他们不曾想到自己的写作竟创造了晚清小说的一次辉煌,也同时深刻地影响了文学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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