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发布会召开前，董关鹏在现场指导。 受访者供图
人物名片 董关鹏 现任中国传媒大学教授、政府与公共事务学院院长。2001年以来我国官方举办国家级新闻发言人培训班和领导干部媒介素养与应急管理实务系列培训骨干专家和主讲教师，也是国家有关部门处置自然灾害、重大事故和传染病疫情等现场和前方咨询专家团队重要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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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7日，全景记录中国抗疫历程白皮书对外发布，这份3.7万字白皮书的背后，是14亿中国人民的集体记忆。白皮书专门提及，中国建立的疫情发布机制在发布权威信息方面，速度、密度、力度前所未有。
中国传媒大学教授董关鹏，在武汉一线见证了疫情新闻发布的台前幕后。1月下旬，董关鹏作为国新办新闻发布专家组成员，应邀成为国家卫健委新冠肺炎处置专家组成员，参与指导和支持每日举行的新闻发布会等工作。2月12日，根据中央有关部门安排，作为中央指导组随行新闻发布专家前往武汉，并承担湖北前方新闻发布指导工作。
对于此次疫情发布机制，“有效”是董关鹏对新闻发布制度直截了当的评价，“不仅当时有效，而且长期有效。”董关鹏说，新闻发布是个好制度，无论是开发布会、接受采访，还是发布白皮书，新闻发布作为一项制度要推广、要扎根、要坚持。
“这是一个以人民为中心的制度。越是在危难时刻，就越是既要做好、也要说好，让人民安心。”董关鹏说，突发公共事件处置中的一线领导干部，再忙、再累也要每天拿出专门时间向公众发布；再难、再苦也要直面问题、充分准备地开好每场发布会。
对于疫情新闻发布机制的经验，董关鹏专门提及“九个字”，即“时间轴、逻辑塔、证据链”，并希望能获得最多采纳与应用。他认为，白皮书是此次发布经验的集大成者，也是对以上“九个字”的再次拓展与升华，让事实与科学脱颖而出。
谈亲历武汉一线
越是在危急时刻，我们越应与防控救治专家并肩作战
南都：作为学者专家，此前有类似经历吗？
董关鹏：专家随行处置突发事件并非是偶然，而是多年来制度建设和相关实践的常态安排。多年来国新办和很多部委、省区市党委政府的应急新闻发布工作一直很欢迎新闻发布专家的参与。我在中国传媒大学很多同事，都有类似这样的经历和经验。当然，这次我在前方工作了45天，作为专家到前方且超长时间深度参与新闻发布工作，这是第一次。其实要是说到专家，同去前方的国新办新闻局局、处两级领导都是多年一线实践历练出来的高手。与他们共同组成的工作专班同行且并肩作战，我更是学到很多。
突发事件有很多不确定性，只用常规的人员配备和常态经验，完成新闻发布任务绝不是轻松的事。在本次抗疫初期，阻隔传染源的工作艰辛、救治感染者的过程艰难，连日的高强度工作，使广大防控和救治干部与专家已经相继达到他们生理、心理可以承受的极限，而他们恐怕也必须出现在新闻发布会上，既要做好，也得说好。所以，越是在这样最危险的地方、这样最危急的时刻，我们新闻发布专家越应该陪伴在他们身边，与他们并肩作战。疫情总有舆情相伴，舆情也会影响到抗击疫情的大局，所以我们要协助他们，共同做好包括新闻发布在内的应急处置工作。
南都：到了武汉当地发现什么问题？
董关鹏：到了前方以后，围绕坚持公开和开好每天的新闻发布会这一核心任务，我们认真调研、细心观察，确实发现了一些问题。
首先是当时湖北存在对新闻发布工作的重视不够。这与平日的重视不够不同，我们知道，在突如其来的疫情面前，很多干部即便想重视，也是精力体力透支严重，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初到武汉接触到的湖北干部，几乎百分之百的力量都用在做事，也就是在抗疫核心的“阻隔”和“救治”工作中了。对因重视不够而开不好新闻发布会的情况，我想批评他们还真是有些张不开嘴，但我还是很着急。因为我们面对的不仅是武汉、湖北和全国的公众，国内一时误解和质疑都终将会过去，但是这次还有国际受众，国际舆论挑战十分严峻。
第二是应急新闻发布准备不足。我们一到就发现，湖北省承担每日新闻发布相关任务的工作队伍恰好处于新老交替阶段，配备力量严重不足。当然，已有的人员素质都很不错，或许可以以一顶十。“短跑”或许可以用他们体力和能力的爆发力，但是抗疫新闻发布是一场既要数量、更要质量的“马拉松”。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们调整得很快，如省委宣传部负责新闻发布的部门由最开始两三个人，到我们离开的时候已经有了六七个人。
第三是部分干部观念陈旧。很多非宣传业务岗位的领导依然觉得“做”比“说”重要，有些业务部门的干部一再和我讲，先不必着急说，做的方面一旦忙了，就更是可以先不说。以新闻发布稿的撰写和准备为例，我们要求所有发布人要根据前一日媒体预提供的问题提前准备发布内容。所有发布稿在开会前必须达到这样的标准：事实务必准确、数字务必精确、表达务必客观、细节务必严谨。但是总还是有一些很忙而且很累的领导无法做到。
对于存在的问题，我认为要帮助他们改进工作，就先要理解他们。既不能纵容任何不想公开透明的念头和想法，更不能初来乍到就全面否定这些干部之前的努力。根据我最近距离的持续观察，在湖北我接触的每一位官员都希望并支持持续的公开与透明，只是很多的官员敏于行而讷于言，所以只要他们坚持了每日发布这个基本要求，我不会再苛求他们语言的精致和表达的完美。
南都：针对这些问题，我们做了哪些工作？
董关鹏：2月12日抵达当日，国新办的发布工作专班与湖北方面连夜开了非常务实的碰头会。我们很快就原则性问题和第一阶段的工作安排达成共识，那就是再难、再累、再不容易，湖北都要坚持每天开好发布会，且要直面问题、实事求是、充分准备、坦诚沟通。
根据发布专班的工作安排，作为唯一的随行专家，除了每周和阶段性的策划、提前一天就发布稿提出建议以外，我在每天发布会前会给提前到场的发布人进行短暂的“技术辅导”。一些之前被我培训过的发布人说，与疫情前的培训大课堂相比，“阵前小课堂”令他们印象更加深刻。
有同行在专业的评估报告中说，2月12日之后的湖北发布会未再出现失误，这是对我们共同努力的肯定，十分感谢同行的详细观察与客观评价。实际上，有这样的结果，真的十分不易。
工作中，我一直给他们打气，在此基础上，我再协助他们把发布会开得更流畅，最大程度减少技术性误差，让事实更突出，让媒体和政府之间减少误解，达到最高效率的沟通。偶尔，也会有一些精心准备的发布内容，没有马上制止住谣言，我们发布的事实甚至还被继续质疑和炒作。我们也会相互鼓励，因为我们发现，海量信息时代的新闻发布实在是不应该只求一日一时的成效，成功不容易，失败也没那么简单。只要坚持直面问题、回应关切的每日发布，人民群众就会看到你的心，你也就会最终获得理解。
成功发布的制胜法宝只有一个，那就是以人民为中心，心里得时时刻刻放着人民，不是自己，而人民更关心的还是内容，回答人民最关心的问题，把复杂的问题说明白、讲透彻，才是专家配合发布人共同努力、集中用力的地方。
南都：作为一线新闻发布亲历者，这40多天你有哪些体会？
董关鹏：最大的体会就是，新闻发布是个好制度。无论是开发布会、接受采访，还是出版白皮书，新闻发布作为一项制度要推广、要扎根、要坚持。这是一个以人民为中心的制度。越是在危难时刻，就越是既要做好、也要说好，让人民放心、安心、满意。突发公共事件处置中的一线领导干部，再忙、再累也要每天拿出专门时间向公众发布；再难、再苦也要直面问题、充分准备的开好每场发布会。
这次疫情，很多无名的官员和工作人员并不在医疗表彰范围之内。我在想，有机会的话也表彰一下这些连续出席发布会，哪怕被网民批评、质疑甚至被谩骂也在坚持讲述英雄的武汉人民抗疫全过程的发布人，他们有的是领导干部，也有医护专业工作者。我觉得他们让我们看到了真相，了解了彼此，建立了信任，加强了合作，并最终共同战胜了疫情。他们甚至从未期待被褒奖，却也在坚守，我们应该为他们点赞。
当然，我并不想过度夸大这些发布人和发布会的作用，毕竟做得好才能说得好。有一件事，我还想强调，那就是在武汉参加了这么多场发布会，会前会后、场上场下，没有一个领导说咱们要隐瞒或者造假什么的。会场内外都是正气十足、真诚满满、阳光遍地，他们没有让我这个挑剔的专家失望。尽管表达层面的小瑕疵依然存在，即便在我们发布专班接手指导后，也发生过发布人在讲话期间掉了口罩、乱了头发或者失了声音的情况，但是都没有被网民再次判断为“失误”。我相信，群众看到了他们的真诚，他们的务实，他们的内心。这次疫情前方新闻发布从被动到主动，我认为后来的每位发布人都很棒。
这次疫情新闻发布工作，湖北的新闻发布工作由弱转强，我建议高度评价他们持续百日的努力。在不骄躁、不气馁和坚持发布方面，他们是表现最好的省份。湖北宣传部门从1月底2月初就开始钻研于发布，虽然历经波折，但是从2月底开始，根据各方评估报告，他们已成为回应关切和持续发布数量和质量的冠军。过去数月时间，他们遇到困难挑战最多、压力最大，所以说他们真的是最不容易的、最了不起的。
以部委来看，我觉得国家卫健委的表现排在第一名。这一次疫情，国家卫健委京鄂两地联动，新闻发布力量在前方统筹每日与媒体见面，而留守北京的团队坚持每日发布，连续百余日。他们做好抗疫新闻发布的诚意、行动与效果确实是尤其值得充分肯定的。
谈新闻发布创新
“国字号”发布厅搭在一线 5G广泛应用于发布会
南都：这次疫情期间前方发布会有哪些创新之处？
董关鹏：前方的新闻发布工作，不是为了创新而创新的，而是当创新成为了攻坚克难的必由之路，我们就毫不犹豫从此走过。
第一个创新是把“国字号”发布平台搭在武汉，也就是把“国务院新闻办公室”的国家级发布会开到了疫情的一线。完成这一实践，来自于中央领导的高瞻远瞩，是中央对湖北和武汉人民的深厚感情的表现。作为实现这一创新的专班成员，我倍感光荣与欣慰。它给予人民信心、给湖北官员鞭策。
第二个创新是5G技术在新闻发布当中的应用。由于防疫要求，发布人与提问记者面对面的发布会被叫停。如果没有替代机制，我们的透明公开实践很可能就要被中断，而创新会帮助我们解决这一难题。今年5月召开的全国两会新闻发布，也采取了这种模式。湖北一线发布的创新经验，已经在被推广和使用。
第三个创新是坚持向全世界进行透明公开的传播与分享。国新办两次邀请在华的境外媒体朋友们，在北京的国新办新闻发布大厅提问，然后组织一线救治骨干专家在武汉用英文举行新闻发布会，即时发布并即时回答。记者们在第一场发布会后纷纷打电话予以肯定，所以后来又开了第二场。
第四个创新是把普通人请到了新闻发布大厅。把医生、护士、公安民警、社区工作者和快递小哥请到国新办发布会直播现场，讲述他们在疫情中的努力。作为专家，我特别乐见官方发布会上人民亲身讲述，也让我由衷感到欣慰和自豪。
南都：此次疫情新闻发布有哪些经验可以总结？
董关鹏：具体来说，我们逐渐归纳并趋于成熟的“时间轴+逻辑塔+证据链”的经验，也希望日后能获得更多的采纳与应用。
首先是“时间轴”，也有人称其为“纪事”。每日的新闻发布由大量的信息碎片组成，极易被断章取义地使用并成为攻击靶标。而将大量事实碎片有机整合的最好办法就是梳理时间轴。如国家和卫生健康部门处置疫情的时间轴一发出来，很多谣言就会不攻自破。权威的时间轴也会替代更多媒体和民间自发整理的不完整、不准确时间轴。
其次是“逻辑塔”。整个抗疫过程中有很多逻辑，比如“应收尽收，应治尽治”，由这个逻辑引出来为什么要建方舱医院，呼吁轻症去方舱、重症去ICU等等。逻辑也是道理，道理明白了，碎片的事实也就组合到一起了。我们的新闻发布会既要发布碎片，也要把碎片精细地搭建成为逻辑塔，引领大家的共识。
最后一个是“证据链”。如果没有证据链，就会不停地被一些声音质疑，如武汉病毒所党委书记接受采访、P4实验室接受路透社采访以及发布会上领导关于相关问题的回应都成功将大量证据组成有机的链条。证据确凿了、证据链条清晰了，就必然具有更大的说服力。
三个方面的经验其实是我的观察与思考。6月7日发布的白皮书，是上述发布经验的集大成者。新闻发布会伴随着事件本身而成为过去式，而舆论引导的效果一时可能还不一定达到我们所期待的效果。这个时候我们需要重复、需要坚持。重复的过程中，要不断的再次“划重点”“解难点”，而且还要为纷繁复杂的内容“做串讲”。所以白皮书把我上边讲的“时间轴”“逻辑塔”和“证据链”再次拓展与升华，成为让事实与科学脱颖而出的又一次伟大力量。这些做法，当然是很好的经验。我相信国新办工作专班的领导和第三方的学界同仁专家们还会看到或总结出更多。
谈疫后新闻发布制度思考
提升官员媒介素养 应急处置每日公开发布
南都：未来再遇到重大突发公共事件，我们还应做什么改进？
董关鹏：我认为新闻发布制度建设有一个“孪生的兄弟”，必须同步完成，那就是领导干部的媒介素养工程。说到素养，不仅仅是胜任的能力，更多的也包括与之相匹配的道德素质、职业操守和使命履行。新闻发言人和他的团队要有高水平，而新闻发言人的同事、上级则都要成为全媒体时代舆论引导新方法的“行家里手”。这是国家治理能力全面提升的“必答题”和“必闯关”。
新闻发布制度和领导干部媒介素养工程，必须要引起中央和国家各部门的高度重视，制度要更严更细、赏罚分明，工程要目标明确、推进有力。
我关注到一些地方党委和政府主要负责人从来都不出席新闻发布会，也不与媒体打交道，除了被上一级的宣传部门反复催促以外，这些官员为官一任，只要所在地侥幸风平浪静，就很有可能继续被提拔和重用。有一些单位被公布的新闻发言人甚至从来没发过言，上级宣传部门一旦问及，这些单位新变更的发言人也可能会继续执行“沉默模式”……
新闻发布的职能因“不是权利、只有义务”而被束之高阁，这些问题如果不解决，将来一旦发生重大突发公共事件，他们过不去，即使将来发生很小的事，也可能会因为在当地制度不完善、干部媒介素养不高而变成网民所说的“车祸现场”。
南都：透过这次疫情，新闻发布工作还有哪些提升空间？
董关鹏：我认为有五个方面：第一，完善强制规范。即国家要给新闻发布制度在突发重大公共事件中的执行设立更多强制规范，要在突发事件相关的成文里边规定，不仅第一时间公开，还得在突发事件持续过程中做到每日连续公开。以海量信息为特点的新舆情、新舆论环境下，必须确保锲而不舍的坚持，用我们的定力、耐力和毅力跑赢每一场保卫国家荣誉、党和政府声誉的舆论“马拉松”，不怕重复，坚持发布。用不断的“划重点”“解难点”和“做串讲”来建立共识、巩固共识，让共识深入人心、落地生根。
第二，提高干部素养。提高地方党政主要领导的媒介素养和公开意识。让与媒体打交道的能力成为基本能力，用公开透明过程完成治理成为日常习惯。
第三，推进文风改革。我们一线的新闻发布专家在前方亲自上手最多的工作有时候居然是改稿子，我发现很多领导干部的文字秘书班子擅长写文件、写报告，但是就是不擅长也不愿意写让媒体容易懂、让人民容易看的“友好”文字。我建议由党的宣传部门和党政的综合部门一起来落实以“让人民感到亲近”为目标的文风改革，官员在对人民和对媒体讲话的时候，要俯下身去，由文件文字向发布文字、对话文字、有温度的文字晋级和改变。
第四，重视专家参与。在日常组建专家组并与其分享实践数据与信息，就有机会在应急处置中获得专家们更加强有力和颇有成效的支持。在这方面，国新办和国家卫健委都经验丰富。
第五，用好5G新媒体。新闻发布会开好了，并非传播工作完成了。本次前方抗疫新闻发布的一个亮点就是每场发布会后的短视频传播。5G时代是视频的时代，要在会前主动策划短视频的片段和内容，会后的短视频传播可以让发布会的精髓得到源源不断、影响深远的持续传播。
我相信，正如我们的国家与社会，充满动力与活力，新闻发布的理论、制度与实践也是如此，必然会不断进步。
声音
成功发布的制胜法宝只有一个，那就是以人民为中心，心里得时时刻刻放着人民，不是自己，而人民更关心的还是内容，回答人民最关心的问题，把复杂的问题说明白、讲透彻，才是专家配合发布人共同努力、集中用力的地方。
有机会的话也表彰一下这些连续出席发布会，哪怕被批评、质疑甚至被谩骂也在坚持讲述英雄的武汉人民抗疫全过程的发布人，他们让我们看到了真相，建立了信任，并最终共同战胜了疫情。他们甚至从未期待被褒奖，却也在坚守，我们应该为他们点赞。
以海量信息为特点的新舆情、新舆论环境下，必须确保锲而不舍的坚持，用我们的定力、耐力和毅力跑赢每一场保卫国家荣誉、党和政府声誉的舆论“马拉松”，不怕重复，坚持发布。用不断的“划重点”“解难点”和“做串讲”来建立共识、巩固共识，让共识深入人心、落地生根。
出品：南都北京新闻中心
采写：南都记者 潘珊菊
实习生 王凡 王佳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