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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鸟风月,文明之始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06月07日        版次:GA14    作者:谷立立

《花鸟风月日本史》,(日)高桥千剑破著,曹倩译,贵州人民出版社2020年3月版,68.00元。

□ 谷立立

众所周知,每一种文明的诞生都与当时的自然环境有着密切的关联。日本文化也不例外。想象远古的人类面对日升月落、四季轮回,内心会有怎样强烈的震撼。久而久之,这种震撼形成文字,也就有了文明的萌芽。在疫情弥漫的二月天,一句“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为国人带来了难得的温情,也轻易地勾起了我们对日本文化的好奇。那么,日本究竟有着怎样的山川风月,这种山川风月又孕育了怎样璀璨的文化?或许,这正是日本作家高桥千剑破创作《花鸟风月日本史》的宗旨。他深知,“不变的山川草木根据季节的变化展现出千姿百态。风,吹来季节的变化;雨雪,滋润着大地”。

于是,就有了千百年来与“花鸟风月”相依相偎的日本文化。然而,就算加上了史书的设定,《花鸟风月日本史》仍然算不上传统的日本通史。高桥千剑破更不是历史学家。他将人间世相轻轻地抛在一边,不谈当下,不说未来,只以花鸟鱼虫、树木走兽为切入点,深入日本文化的神髓,重塑一个风声雨声鹤唳声、“花气袭人欲破禅”的风雅日本。因此,日本诸岛曾经有过多少战争变革、颠覆阴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彼时开着什么样的花,有过什么样的鸟儿,刮过什么样的风,下过什么样的雪。而诸如此类的自然美景,又给古时的日本人带来了什么样的感触。

有了这样的铺垫,再来看《花鸟风月日本史》,就变得顺理成章了。这里没有古往今来风云人物的跌宕生平,只有树木花鸟、昆虫走兽、风雨星辰的隔空对望。以树为例。刘禹锡名作《陋室铭》中的句子“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到了日本人的词典里,或许应该改为“山不在高,有树则名”。且不说在流传千年的传奇故事里,曾经有过多少“被巨树救下一命”的太子,单单是四时的树木就有了几分“物哀”的气质——春天嫩绿的新芽实在可爱,夏天漫山的绿意的确撩人。但若要论起美来,又哪里比得过冰封千里的冬天?在凛冽的寒风中,萧瑟的枯树“披霜挂雪地静静等待下一个春天”。这样的枯瘦、这样的“侘寂”,恐怕才是最纯粹的日本风味。

可是,既然早就昭告天下要谈论日本的“花鸟风月”,又怎么能避而不谈樱花?今天我们提到日本,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一树繁茂的花儿。但事实上,在奈良时代以前,日语里的“花”特指在早春绽放的梅花。直到平安时代中期(公元959年)之后,樱花才渐渐受到贵族的青睐,最终取代梅花,成为“花”的代名词。高桥千剑破从古代诗歌集中找到了演变的证据:写于8世纪奈良时期的《万叶集》在咏诵宫中仕宦人的日常装扮时,有“头簪梅花蕊”的描述;而到了1205年编纂的《新古今和歌集》里,宫人流行的头饰就不再是“屋前绽其姿,独待春日沉”的梅花,而是香气阵阵“熏朝霞”的樱花了。

之所以有这样的转变,倒不是古代日本人厌倦了梅花的高洁,而是樱花倏然绽放而又倏然凋落、“花落时不留一丝眷恋的决绝之姿”,与战场上英勇赴死的武士精神如出一辙,引发了当时日渐庞大的武士阶层的共情。同样,我们不难理解为何黄莺会被称为“经读鸟”,因为它叫声的拟音写成汉字就是“法,法华经”。另外,黄莺又被称为“报春鸟”。它们的初啼总是与早春盛开的梅花相生相伴。古时的人们可以不关心风吹的方向,可以分不清草木的品类,但只要一听到黄莺的叫声,就会喜上眉梢。因为他们知道,漫长的冬天即将结束,春风拂面、花开遍地的日子已经不再遥远。

再来看看昆虫。将虫子叫声当作噪音的欧美人应该不会明白,为何日本人会痴迷于这些小小的虫子,既喜爱蟋蟀的鸣声,又欣赏蜻蜓的翅膀,更将它们画成画、写成诗、编成故事。可这不正是日本特有的文化感性吗?江户时代的日本人对昆虫的热情,丝毫不亚于后人对樱花的迷恋。彼时,他们用“蚁”来形容人群摩肩接踵、来来往往的样子;用“蝶”来指代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甚至,古代日本人还从骤雨后、庭草间持续的蟋蟀叫声中读出了一点惆怅,惊叹原来夏日就要终结,秋天已经悄悄来到。“这种声音象征着渐渐远去的季节,空寂而萧瑟,轻易地就沁入了满是思绪的人的心脾”。

不得不说,高桥千剑破很老派,也很传统。只是,老派也好,传统也罢,都不代表顽固守旧。正是因为骨子里的传统基因,他才能彻底摆脱当代社会的浮华,全身心地接近日本文化的核心。以花为例。他坚信,只有随着物候更迭、开开落落的花儿才算得上“珍贵而有趣味”。如果樱花不在春天盛开、菊花不在秋季绽放,而是像大棚里的反季节蔬菜那样,不管是在骄阳似火的盛夏,还是在滴水成冰的严寒,照样想开就开,那又有什么趣味可言?相反,只有“在应绽之时、应绽之地,不刻意地自然开放,这才是‘花’之珍趣,这种美才会令人印象深刻”。至于那些只知道追求颜色与花形之美,不懂“花之心”的庸俗现代人呢,他们早已丧失了鲜明的文化感性,“称其为国籍不明的‘新人种’也不为过吧”。

显然,高桥千剑破对当下随处可见的“新人种”并没有好感。与其让他向乏味的现代文明缴械投降,倒不如与风雅的古人保持同步。他之所以写下《花鸟风月日本史》,当然不是为了告诉我们古代的月亮有多么圆、花儿有多么美,而是郑重其事地提醒困在钢筋水泥丛林里的年青一代,不要忘了在并不久远的过去,我们身边这个“白加黑”的世界也曾经有过浓荫匝地、花香四溢的美景。于是,就有了这样的描述。1685年,俳句诗人松尾芭蕉在前往奈良的山路上对着山中的薄暮,写下了“疑是春来到,眼前此山虽无名,但有薄霞罩”的句子。此时,在诗人面前徐徐展开的是一幅极具诗意的水墨卷轴。“天上应该是薄薄地挂着一层春云吧。接下来,群山渐渐开始苏醒并露出了笑容。”时过境迁,今天的世界再也不是古代的世界,今天的山水也不是旧时的山水,等待当代日本人的或许只有灰蒙蒙的天空中几朵灰蒙蒙的云。此时,如果想要与古人“共看明月皆如此”、共享“群山的笑容”,那么大约就只剩下“穿越时空、回到过去”这一种途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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