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尚待商榷的爱情》,(英)朱利安·巴恩斯著,陆汉臻译,文汇出版社2020年2月版,58.00元。
□谷立立
或许可以把小说家朱利安·巴恩斯称为英国文学界的伍迪·艾伦。与伍迪·艾伦一样,他把他对语言表达的爱好,提升到了艺术的层面。《脉搏》中,几个女人聚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把世间大事挨着个儿调侃了一遍。类似的写法并不在少数。比如在《尚待商榷的爱情》里,舞台剧的独白就取代了传统的叙事,成了故事唯一的讲述方式。巴恩斯仿佛高明的戏剧导演,牢牢地把握叙述节奏,不温不火地把一段纠结的三角恋,描绘成一起轻谑的文学事件。
因此,我们完全可以把《尚待商榷的爱情》称为《尚待商榷的话语》。巴恩斯很清楚“语言之外空无一物”,于是秉承“宁多说,毋沉默”的原则,开始了他的创作。小说开篇,一个男人面对空无一人的舞台喃喃自语,告诉我们他叫斯图尔特。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将我们带入正题:他和妻子吉莉安、铁哥们奥利弗(也是他的情敌)坐在一起,不紧不慢地讨论起物主代词“他”“她”和“他们”的不同。
这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还是后现代主义的饶舌段子?或者,这不过是巴恩斯的招牌动作。交谈中,奥利弗用“重奏”来形容自己的长篇大论。而“重奏”恰恰可以用来概括巴恩斯的小说,包括这本《尚待商榷的爱情》。全书17个章节,大多按照斯图尔特-吉莉安-奥利弗的顺序写来,只在个别处改变次序,插入其他讲述者(房东戴尔太太、吉莉安的母亲怀亚特夫人、朋友瓦尔、戈尔登),从形式到内容呼应着“重奏”的设定,完成了一曲多声部的爱情咏叹调。甚至,就像小说第一章的标题《他的,他的或她的,他们的》所昭示的一样,《尚待商榷的爱情》很快就成了“他的,他的或她的,他们的”口中的爱情。
那么,爱情是什么?在《10又二分之一章世界史》中,巴恩斯曾把爱情比作男女之间的政治,“我们编造出故事来掩盖我们不知道或者不能接受的事实;我们保留一些事实真相,围绕这些事实编织新的故事”。他很清楚,人们惯于按照自己的意愿摆弄记忆,留下美的好的,忘记丑的恶的。以斯图尔特与吉莉安的婚礼为例。斯图尔特内向寡言,把每一个细节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他吻了吉莉安,他和吉莉安分别在结婚的三分钟、八分钟拍过照片,装钻戒的盒子有深紫红色的金丝绒衬垫。相反,外向饶舌的奥利弗坚信“对记忆要娇惯一点儿才好”。因此,他搞不清楚新郎的礼服究竟是中黑灰,还是深黑灰,只知道婚礼当天“白云翻滚,就像大理石般的衬纸”;更诡异的是,他认定那枚戒指“躺在黑紫色衬垫上闪闪发光”,而不是斯图尔特反复念叨的深紫红色。
看到这里,我们不知道到底谁在撒谎,谁又说了真话,反正这注定是一场真假难辨的罗生门。在巴恩斯精心布置的多重奏里,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常常,一个人跳出来讲述他的看法,紧接着就被另一个人全盘否定,提出全新的推论。这意味着,无论是“什么事都记得”的斯图尔特,还是选择性失忆的奥利弗,都是名副其实的目击者,或者至少他们“撒起谎来就像一个目击者”。那么,什么是“不能接受的事实”?是父爱的缺失,也是家庭的暴力。在回忆童年往事时,斯图尔特说,“我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人有‘家庭’的感觉,只是有一个他们喜欢的妈妈、讨厌的爸爸罢了,或者有一个他们喜欢的爸爸、讨厌的妈妈”。
多年以前,吉莉安的父亲在法国邂逅了她的母亲,两人回到英国组成家庭。42岁那年父亲抛家弃女,与17岁的女学生私奔;奥利弗的母亲早亡,他的父亲动不动拿台球杆殴打儿子。幸好,他们还有爱情。这里,爱情不是一团炽热的篝火,而是一艘治愈的方舟。情人相互抱成一团,借以逃脱原生家庭的滔滔江水。只是,爱情太过私密,方舟太过狭小,载不动许多愁,更没有多余的空间容纳三个人扭结成团的情感。吉莉安是古画修复师,工作给了她另一种角度去看待生活,看待那些被男人们极力掩盖的事实。在她看来,描述生活就像绘制油画。如果对成品不满意,画家大可以覆盖上厚厚的油彩,以掩饰一时的失手。因此,只要去掉表面的颜料,谁都可以发现那些被涂改、被隐藏的痕迹。
但吉莉安也明白,她认定的确定性并非永久不变,因为“颜料底下没有‘真正’的画,坐等着你去揭示”。同样,人生之下也没有真相,“我们可能在刮啊、磨啊、拍啊、擦啊,直到某一刻我们宣布真相已经赤裸裸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了”。显然,婚姻登记处比博物馆更需要修复师,毕竟有太多痴男怨女正在等着被救赎。只是,如果“宣布”真相的人早就把谎言伪装成真相,那么修复师所能还原的真相,就只能是伪装成真相的谎言。巴恩斯曾说,“每一场爱情,无论是快乐还是不快乐,一旦你完全沉溺其中,它就会变成一场真正的灾难。”显然,身处漩涡中心的吉莉安,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步上父亲的后尘。但当斯图尔特与奥利弗在不同的场合向她表露心迹,她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夹在两片饼干中的馅料,是这段诡异情感中最受伤的人。这样的爱情就像某个悖论:越是纠结,越是伤得更深,越是“尚待商榷”,越是没有定论,到头来不过是“腻腻歪歪的老一套,拖拖拉拉地没结局”。小说最后,所有人如愿地迎来了另一场婚礼。当朋友们用“光芒四射”一类的大词来形容新娘吉莉安,当新郎奥利弗要求把誓词改成“我要把我所有世间的一切都租给你”,并请附上“一张收据”的时候,我们看到了巴恩斯的反讽。他轻轻一笑,转身离开,留下一地乱飞的鸡毛。而此情此景,应该怎样描述才好:是市场规则的必然,还是爱情政治的结果?或者,我们看到的不过是一艘注定要沉入水底的诺亚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