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奇人(叁)》里面的插图,文图并茂,与书中故事相得益彰。 图片由冯骥才工作室和作家出版社提供
冯骥才
《俗世奇人(叁)》,冯骥才著,作家出版社,2020年1月。
冯骥才
祖籍浙江宁波,1942年生于天津,中国当代作家、画家和文化学者。现任中国文联荣誉委员、中国民协名誉主席、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院长、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专家委员会主任、中国传统村落保护专家委员会主任等职。他是“伤痕文学”代表作家,其“文化反思小说”在当今文坛影响深远。作品题材广泛,形式多样,已出版各种作品集二百余种。代表作《啊!》《雕花烟斗》《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神鞭》《三寸金莲》《珍珠鸟》《一百个人的十年》《俗世奇人》等。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意、日、俄、荷、西、韩、越等十余种文字,在海外出版各种译本四十余种。多次在国内外获奖。他倡导与主持的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传统村落保护等文化行为对当代人文中国产生巨大影响。
“一本又一本,一群复一群,民间奇人涌,我笔何以禁?张王李赵刘,众生非蚁民,定睛从中看,人人一尊神。”
这是冯骥才最新短篇小说集《俗世奇人(叁)》之篇首歌。民间高人不绝,市井藏龙卧虎。在这本不到两百页的小书里,天津卫的三教九流轮番登场,大关丁、崔家炮、白四爷、焦七、孟大鼻子、十三不靠、弹弓杨、齐老太太……或天赋异禀、身怀绝技,或性情狷介、不落流俗,或铮铮铁骨,刚劲清烈,把个水陆码头的尘世生活演绎得五光十色。
冯骥才1942年出生于天津,自小在英租界长大。他在这座城市生活七十多年,是天津文化的热切拥趸和守护者。他告诉南都记者,天津市井文化发达,民间好说奇人异事,耳濡目染之间,常有东西惹动文学神经。而他本人又爽朗好结交,积累了深厚的生活,“我当过教师,当过工人,当过业务员,当过美工,做过画家,我还做过古画的临摹,我做了太多的工作,在这个城市认识了太多的人”。
在已出版的三卷《俗世奇人》里,冯骥才为“吾乡之奇人”搭了一个台,任那些精彩的凡人英雄借笔墨“还魂”,上演一出得意又凄怆的人生故事。
天津是冯骥才写作的原乡,而城市与人密不可分。“这些人物的身上融入了此地百姓集体的好恶,地域性格因之深藏其中。地域性格乃最深刻的地域文化,我对将它挖掘和呈现出来十分着迷。”
也是在写《俗世奇人》的过程中,冯骥才发现了一种新的叙述语言,它与天津的地域性格相得益彰——豪爽、义气、强梁、戏谑、犯嘎,还好面儿、逞强,冯骥才有时候写着写着,禁不住掷笔大笑,自觉十分“上瘾”。但它仅是部分地吸收了天津方言,更多遵从文学语言的规律,讲究炼字,讲究结构的起承转合,讲究话语的韵味神采,绝不枝枝蔓蔓、拖沓累赘。
对于这特殊的语言的创造,冯骥才向南都记者解释:“我不是要让它有天津味儿,得让它有天津劲儿。”“不仅人物有这个劲儿,语言也有这个劲儿。不仅人物的对话是这样一股劲儿,我这个作家来写小说的时候,我的叙述语言也有这个劲儿。”将天津的性格DNA化入字字句句,重塑那个年代和那些奇人异士的肉身,如此才够绝门儿,才是纯正。
我要让语言有那么一股劲儿
南都:你从小在天津的英租界长大,可《俗世奇人》里的人物大多生活在天津老城区,这个地方五方杂处,生活在英租界的你为什么却对他们的生活如此了解?
冯骥才:我这个人还有一点特殊的。我一辈子没离开过天津。其实我不是天津人,我是宁波人,我的父亲是宁波人,我母亲是山东人。天津有租界的时候,外来的东西特别多,大量的西方的东西是从天津登陆进入中国的。最早的比如说火车呀,电报呀,电灯呀。中国的第一所大学北洋大学,1895年是在天津建的。天津的南开中学也是中国最早的中学。所以中国现代文明很多的起点是在天津。那个时候,全国各地的富人跑到天津来做生意,跟西方人贸易往来,然后住到租界去。
宁波人到天津来做买卖的很多。我们家人就是从宁波过来的。我母亲是随她父亲从山东过来的。这样,我父亲和我母亲在天津结的婚,是在天津生的我。我在天津的70年里,做过太多的工作。我当过教师,当过工人,当过业务员,当过美术工人,做过画家,我还做过古画的临摹,我做了太多的工作,而且我在这个城市认识了太多的人。我又喜欢交朋友,喜欢跟人聊天儿。生活的积累一定是很深厚的。
南都:《俗世奇人》是为百姓中的非凡人物立传,而且一写已经连续写了三本。你个人如何定义俗世的“俗”和奇人的“奇”?什么样的人物会让你有书写的愿望?
冯骥才:“俗世”的世就是这个世界,这个社会。“俗世”就是普通的、平凡的生活,而在这普通的、平凡的社会里边,有一些不寻常的人。首先他有不寻常的性格,非同一般的性情。有的人甚至很古怪。天津话里有个词儿叫“各色”,说的就是这样的人。他们或者手艺高超,有自己很孤傲的情绪,或者有自己的生活准则,有独特的、不能冒犯的一面。也可能,在某一个社区群体里,他是一个有性格、有影响的人物。这样的一些人,一定有一些有意思的、不寻常的故事。
在中国古代小说里边,有一个传统叫“传奇”。读过文学史你就知道,唐宋的时候小说不叫小说,叫传奇。这个传奇是从中国的口头文学来的。因为中国的纯文学离不开口头文学,口头文学在前面,文本文学在后面。文学史里先有了《诗经》,后来才有了文人的诗。《诗经》就是口头文学里的诗歌。口头文学的另一个特点,就是传奇。所谓传奇便是“无奇不传”。没有非常奇异的特质,就没有传说它的必要。这既是中国小说的特点,也是中国小说的传统。
比如说《聊斋》,蒲松龄写到的人物都是有独特性格的。现在的小说也是一样。独特性这方面,我比较强调,第一,他是一个非凡的人物。第二,这个人物必须有天津地方的特点。他必须有天津集体性格的特点。天津人豪爽、义气、强梁,因为天津是水陆码头,他比较争强好胜,又比较好面子,讲面儿。天津人喜欢幽默,但他的幽默跟北京的幽默不一样。北京的幽默是顺茬儿的幽默,天津的幽默是呛着的。天津人喜欢正话反说。因为天津是市井文化,跟北京不一样,北京是精英文化。北京人在一块,要聊就得聊精英,得聊郭沫若、茅盾、齐白石,特别有聊头。天津人不一样,天津人聊马三立、泥人张。聊市井、聊普通老百姓里边有本事的、性格独特的人,这是天津文化的特点。所以,天津的幽默是独特的幽默。天津人喜欢戏谑。北京人叫找乐儿,天津人比找乐儿还厉害一点,叫戏谑。
如果这个人很特别,但不符合天津集体性格的特点,我或许会写到另外一个小说里去。此外,要把这样一个人物写出来的话,一定要让他有独特的事情。我的标准,这个故事,它的底线是意想不到,上限是匪夷所思。有这样一个故事,我才会去写,才会把它收录到《俗世奇人》里。
南都:你自叙在《俗世奇人》当中用到一种特殊的语言,这种语言是否也和天津人的性格与天津本地的方言相关?
冯骥才:我会用一些方言,但不会完全用天津话写。完全用天津话写,受众的面儿会小。另外,文本的文学性也会受影响。天津话是语言,语言变成文字,还得服从文学的规律。我不是要让它天津味儿,得让它有天津劲儿。比如天津人的义气呀,好面子呀,强梁呀,戏谑呀,犯嘎呀,天津的这样一股劲儿。我要让我的语言有这么一股劲儿,这样我这个小说的整体,不仅人物有这个劲儿,语言也有这个劲儿。不仅人物的对话是这样一股劲儿,我这个作家来写小说的时候,我的叙述语言也有这个劲儿。于是小说这股子劲儿就强了。
作家骨子里带着城市里的性格
南都:你是否愿意为天津这座城市写作一部传记(一部城市史)?如果可能,你希望这部城市史呈现怎样的面貌?
冯骥才:我认为一个地域最重要、最深刻的东西,实际上是这个地域的人的集体性格。北京文化中最深的东西是什么?最主要的精神在哪儿?还是在北京人的性格里边儿。天津也是这样。我们说天津文化,这些文化并不是存在于建筑上,也不只是在非遗的表演上,更主要的还是在天津人的性格里。但这个性格是一个历史形成,而且是需要传承的。这个任务是交给文学了。
《俗世奇人》里的人物,一部分是民间传说里的东西,需要通过我的文学的再创作,成为一个文学形象,文学形象要符合文学创作的要求和特点。写出来以后,如果人物能够深入人心,能够被人喜爱,被人理解,那么,一方面,外地人就能明白天津人是什么样的性格,更了解天津,而且这个了解更深刻;另一方面,把天津美好的东西保留下来,也是把一个地方的文化精神保留了下来。
我不会写《南京传》那样的传记。但我会写这个城市。目前我也写了一些城市文化的文章,是从不同侧面写的。我可能会正面地写一部书,但我现在也不能告诉你这是一部怎样的书。我计划里有这个想法。
南都:《俗世奇人》体现出来的这种独特的文学风格,你认为是如何形成的?
冯骥才:我觉得来自于两方面。一方面来自于自然的,一方面来自于人为的。我喜欢幽默,我喜欢说笑话,因为我在天津生活了几十年,我喜欢用天津人的方式说笑话。天津人说话跟北京人是绝对不一样的。天津人讲究说话得有味道,第二得有琢磨头,第三是正话反说,明话暗说,这是天津人的特点。我一句话说给你,你得琢磨半天。
比如天津人批评。(上世纪)80年代初,从深圳来了个歌舞团叫“劲歌劲舞”。那时候北方相对还比较封闭,天津人不知道什么叫“劲歌劲舞”。表演那天我去了,天津体育馆整个场地突然把灯全黑了,大伙儿都认为断电了。“啪”,一道追光打到舞台中间,一个女的穿着翻毛皮大衣,在那站着。底下天津人当时就傻了。特别洋的一个女人,以前天津没见过呀。突然这女的又把大衣一抖,一个比基尼露出来。11月份,她穿一个皮大衣,大衣一抖,里面是黑色的比基尼,特别刺眼。大家都愣了。就在那时候,忽然一个天津小伙儿喊了一嗓子,特别有意思,说:“大姐呀,你可别着凉了。”就那么一句话,全场大笑。歌舞还接着表演。这就是天津人的特点。我这一句话给你了,你自己琢磨去吧。
我前两天下班在路上走,我还看见一五十多岁的大爷骑着自行车,啪一下子忽然立大顶了,把肩膀搁在车把上,把手摇着那轮子……别人喊“好!”,大爷挺得意,然后下来接着骑。天津人生活很有情趣,人和人的关系很亲切。生活中无处不喜欢调剂,来显示自己独特的一种生活态度。这方面,70多年来可能对我有许多影响。不自觉地,我就会把这些东西接受进来。
作家骨子里带着城市里的性格,就跟方方带着武汉人的性格,王安忆带着上海人的性格一样的。每一个人都带着那片土地的独特的精神。这是不自觉的。还有一个是自觉的东西。我要写天津人,我的语言必须有天津的劲儿。我写这部小说,虽然是俗世,我是把它作为纯文学写的。虽然我写的是普通的俗人,但是我要把它作为纯文学写,所以我必须反复锤炼,不能让文字里有枝枝蔓蔓,不能有多余累赘。必须要讲究炼字,语言要有神采。另外段落起伏要舒服,收尾要收得好。我这个小说,谋篇布局都得要讲究。我要把天津劲儿揉进去。这是自觉的一方面。
书房里可以嗅到作家人生的所有信息
南都:今年年初你还出版了一本杂文集《书房一世界》,序言里说,你这一生拜访过不少作家的书房,每个书房都是作家心灵的化外。请讲讲让你印象最深的书房,它为什么打动你?
冯骥才:我们中国古人的书房很少留下来。我到国外去,特别愿意去两个地方。一个是博物馆,一个是作家、艺术家故居。因为作家、艺术家的故居保存下来往往是原生态的。比如说托尔斯泰的故居,他在波良纳、在莫斯科的两个故居,在托尔斯泰去世以后几乎原封不动地交给国家了。进去以后,你可以嗅到这个作家人生的所有信息,可以找到大量的在书里找不到的细节。
在梅利霍沃这个地方,有一个契诃夫的故居。离莫斯科很远,我为了找这个地方,用了一天的时间。这个故居里放了一张照片,就是格里戈罗维奇,俄罗斯当时一个很有名的作家,契诃夫的伯乐。当时契诃夫在杂志上发表了很多小文章,非常有灵气,但都是些豆腐块。他认为契诃夫应该放弃这个,应该真正从事文学,不要把才华浪费了。契诃夫没想到被那么大的一个作家发现了,所以他对自己充满了自信。契诃夫一直到老了,桌上还放着这个人的照片。这个我印象非常深刻。
在都柏林的萧伯纳的故居,他的书房很有意思。那次我记得我是跟王蒙、王安忆一个代表团,一块去参观萧伯纳的书房。他的书桌对面放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特别大,我们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当时问故居的负责人,负责人说,这个人是专门批评萧伯纳的,而且尖锐到不留情面的地步。萧伯纳把他的照片放在书桌对面,有一种挑战评论家的精神。他始终要保持这样一种劲头,实际上也是为了坚持自己。
孙犁先生住在天津,八十年代初我经常去孙犁先生家。两个东西给我印象很深。一个是孙犁先生屋子里几乎没什么装饰,跟我家完全不一样。我的家书和艺术品全部混在一起了。《书房一世界》里的文章我写了77篇,一篇写书房里的一个物件儿,因为去年我77岁,今年我该78岁了。我写到差不多的时候,心想,我得停住了,如果不停住,我可能得写二三百篇。我觉得有价值的东西太多了。
孙犁先生的屋子里特别干净、清净。那种平静,就跟孙犁先生本人的文章是一样的。他的桌上放着一个有一点天青色的瓷缸子,瓷缸子里是纤尘不染的清水,清水里放着十几颗雨花石,不同颜色,不同图案,特别沉静,而且特别美丽。那种纯洁,那种透明,那种纯粹,那种宁静,给我印象非常深刻。我觉得每颗石子儿都像孙犁先生的文字一样。他的书房角落里永远有一摞纸,人家给他寄杂志用的信封,直到后来生活条件好了,他也绝不把信封撕掉。他都是把书拿出来以后,把信封用裁纸刀裁开,反过来叠起来,摞在角落上。准备给人寄书的时候包裹用。书房里的这样一种整齐、勤俭、有序,让我记忆尤新。这些与人的性格、精神、习惯和文风,实际是一致的。
南都:关于你自己的书房,书中写到陈设的各式各样的物件,丁香尺、拆信刀、皮烟盒、闲章、绿蔓……什么样的东西是你会留在书房里的?
冯骥才:留下来的一定是舍不得抛掉的东西。其实我大量的,最有价值的东西,都放到学校博物馆里了。我最喜欢艺术品,古代的、西方的,我搜集的艺术品特别多,另外我搜集的古董也特别多,但是好的东西,珍贵的、有价值的,我都放在学校博物馆了。我留在书房里的,往往不是特别值钱,但在我心里特别有意义。
包括照片。比如说母亲的照片,今年我母亲103岁。我母亲年轻时候,生我那个年龄时的照片,永远放在我的书房里面。比如说,我跟我爱人,我俩二十一二岁交朋友,第一次她肯跟我合影,拍的一张照片,那时候她大概二十三四岁吧,这张照片现在也放在我的书房里。在此之前她绝对不肯跟我合照的。
我的书非常多。我大概快有十万册书放在学校的图书馆。我自己在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里还建了一个图书馆,都是我的书。我还没写我学院里的那些东西呢。这些书,我都是为了将来捐给学校,送给学校的学院里的学生们看的。我管着这个学院,我是院长。我立了一条规矩,无论谁买书,你要是自己买,我不管。但绝对不能用公款买书。为什么立这条规矩呢?就是为了将来我捐这些书的时候,绝对不能有公款买的书,必须纯粹是我的个人的书。但是我有些书是绝对不会拿到学校图书馆里的,这些书对于我有特殊的价值。我在《书房一世界》里写了一小节,叫“潜在的阅读史”。从我青少年时代,刚开始读书的时候,我的第一本书,到此后有特别的人生意义和纪念意义的书,我都留下来了。从这些书里,可以看到我阅读的一个足迹。我想,任何作家屋子里的书架里都有这个作家潜在的读书史。
南都:能否讲讲你的藏书的来源,有哪些购买渠道?
冯骥才:我藏书、看书、写书、编书,这辈子跟书没分开,打交道太多了。我也经历过烧书、毁书、重新补书这样一个过程。
我的藏书一部分书是从书店里来的,但不只是书店。前几个月我写了一篇文章《我们的城市需要旧书市场》。我觉得我很多的书跟旧书市场分不开,旧书市场没有了,我觉得是很遗憾的事情。我举了很多例子,比如塞纳河边的旧书市场,那是一个城市里文化聚集的地方。甚至有的旧书市场已变成了城市的文化符号。图书之间的交易、交流特别重要。现在的书店里都是新书,另外有很多的书,我们只能在旧书市场找到。
现在,我每一天差不多有半个小时在逛孔夫子旧书网。只要有好的书,我就托年轻的朋友们替我买。我这两天突然在今日头条看到一个消息,1864年,普鲁士的一个版画家到天津来画了七幅版画,一幅是天津的文庙,一幅是天津东城里鼓楼,还有一个是天津后宫一个戏台……那个时候天津还没有租界,后来一直到了19世纪末,西方来人了,建立了租界,他们带了照相机进来,天津才有老照片。在这之前,天津没有留下真正的照片式的图像。但是这个版画家用的是石版画,效果跟照片完全一样,使我看到更多早期的天津的景象。我马上就联系了海外我认识的朋友,告诉他无论如何给我到国外的旧书市场淘到这本书。所以,碰到好书我还是不放过的。
集中力量来写另外一半天津
南都:新冠肺炎疫情暴发这段时间,你是在书房中度过的吗?每天在书房里做些什么事情?
冯骥才:今年1月份我已经开始写一个新的长篇。写长篇不到十天,疫情就开始了,也就到了春节了,我就没有出去。
要知道,写长篇是不能断的,中间不能有干扰的。长篇写到什么境界最好呢?你写的几个人物,你打他一巴掌你知道他怎么反应,这个人的性格在你的心里已经形成了。这时候不再是写人物,不是你拉着人物走,是人物拉着你走。人物已经有性格了,你拿他没有办法。在这个状态下作家没法从小说里出来。正好疫情出现,有一个长的时间段使我写长篇能写进去。
在这段时间我主要做两件事。一个是关注疫情,这也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无论是武汉的疫情,国内的疫情,还是韩国的,意大利的,伊朗的,德国的,都要关心。每天早上一醒来,七八点钟,先打开手机看疫情。但是一般八点钟报道还是零零落落的,到九点左右才比较多起来。这段时间,不断地看手机里的情况。
看完以后我就把手机关上了。要是不关上,这手机老是逼着我去看。我中午看一下,睡一个午觉起来,再写东西,到晚上再看一下。中间这段时间基本上是在书房写作。
因为天津这个城市跟北京、上海都不一样。天津的城市是非常清楚的一个华洋杂处的城市,一半是洋的,一半是土的。跟上海不一样,上海城隍庙这个地区,是上海本土的地区,其他地区是比较现代的。但上海还不是比较清楚地完全把土洋分开了,北京就更不是,完全混在一起。天津市这两块分得特别清楚。老的租界这个地区,就是今天你们看到的天津五大道这片儿,跟天津的老城是完全不同的。天津的比较洋的地区说的是普通话,老城说的是天津话。我的小说,无论是从最早的长篇,后来到了《三寸金莲》这样的小说,后来到了现在的《俗世奇人》,我写了几百万字,写的都是天津的老城的事情。很多读者希望我写一写另外一半天津。我觉得只有把另外一半天津也写了,我才对得起生我养我的天津,我也对得起我自己了。我现在的小说是要写另一半儿天津。那么我的所有的人物,写的城市的气质,使用的文本和语言都是《俗世奇人》是不一样的,是我的另外一套笔墨。这另外一套笔墨实际上在我其他的散文小说里也有所表现,比如《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总之,我就是要集中力量来写跟老城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半天津。
采写:南都记者 黄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