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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死神拉锯的44天

湖北男子死亡线挣扎时竟忘记生死,感叹母校中大救了自己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03月17日        版次:GA12    作者:马辉

2月15日,老左接受南都记者采访。 南都特派记者 赵明 摄

“呼吸本来最廉价、最方便,可是因为这个病,能吸一口气却成了最奢侈的事、最美的事、最牛的事、最浪漫的事”。老左将近60岁,在武汉生活了30多年,他从来没有住过这么长时间的医院,也不曾想到兜兜转转几十年后,是广州的医护人员、母校中山大学救了他的命。

大年三十半夜发烧,之后去武汉协和医院排队做了CT检查,肺部呈现磨砂玻璃状。医院没有核酸检测试剂盒,医生直截了当告诉他:“根据CT结果,就是中了。你还检测干嘛?核酸检测出来有什么用?又没有地方收治。”1月底,他辗转住进了汉口医院。

“人这一辈子,不经历点事,那不叫人生。经历这种状况,就太苦了”。入院不到20天,他亲眼看到5位病人去世。

2月的时候,老左对南都记者说,每天躺床上,腰也伸不直,氧气罩不能拿掉,不能洗澡、刮胡子,自己像个乞丐。3月13日,老左出院了。与死神拉锯44天后,目前他在江岸区康复驿站接受隔离。14天隔离期满,那么如他早就期待的,他将真正“回归人间”。

躺在病房最想吃家常菜

老左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床号为5号。最开始,他觉得可能最多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

老左不止一次地表示过回家的愿望,可这个愿望直到3月中旬才有了转机。出院之后再去隔离14天,他的梦想将会成真:“住院44天整。3月13日早上6点医生通知可以出院,我高兴得要死,一直在等,等到下午两三点,转出来了”。

这辈子基本上没住过什么院,何况是这么长的时间,老左十分想念家里的饭菜。有一天凌晨3点醒来,被饿醒的他,把前一天没吃完的一颗鸡蛋吞下。“出院了,我一定要吃一盘青菜”,他对青菜有所偏爱,下饭全靠这个。2月中旬,妻子以为他马上就能回家了,电话里告诉他买了什么菜、做什么好吃的。“别再说啦,口水忍不住”,老左有点迫不及待。但是,很快医生告诉他,肯定还不行,他的肺恢复有点慢。

老左说,肚子里没油水,这段时间特想喝汤;湖北人爱喝汤,钟爱排骨藕汤。

入院后前三晚基本没睡

生死关口熬过来,方有想象食物治愈的心情。刚入院那几天,老左担心的是能否活下去的问题。

最初入院那三个晚上,他基本没睡觉。老左输了15天左右的液,有时候早上八点打到下午两三点,一共4瓶。每天有针打时,眼看着吊袋,一滴滴地数。刚开始的几天,亲戚朋友打电话过来慰问,老左觉得心烦,“不舒服、不愿说”。

以前的老左崇尚自由散漫,喜欢找朋友喝酒、吹牛。2003年“非典”期间,他曾经在北京呆过十天半个月,那时候和友人下馆子点菜,也幸运躲过;回到武汉后,和朋友在吉庆街、顺道街等地方天天喝酒,没当回事儿。“2020年这次,我真当回事了,却根本没想到,会降临到我身上”。病床上,病情和氧气罩束缚了他。老左说,用氧气罩吸多了,感觉鼻子里有细小的灰一样;和人说话,喉咙会不舒服。尤其是氧气罩不能拿掉,“喘气喘不过来,上一次厕所比登天还难,那时候甚至有不想活的念头”。

“灵魂飘了出去”

1月29日,老左住进汉口医院。不到20天之内,他看到5个生命的消逝。

他向南都记者描述了那种无言的恐怖。有一次是患者的家属在哭,哭了几声,声音还不敢放大。“可能是半夜怕吵到别人,再就是心里那种无助、无奈,悲痛到极限,觉得哭下去没有意义了”,老左猜测。

另一次,半夜他起身上厕所,瞥见两个护士在楼梯口推着病床,很着急的样子。老左无法获悉病人身份、性别、年龄,只看到病人盖的被子没捂住,脚露出半只。他唯一确定的是,殡仪馆的车将会过来,直接拉走。老左补充了一个细节,他认为体现了人性的善良:不一会,护士把那只露出的脚遮掩上了。

“人说没就没了,那是不需要和亲人打招呼的。旁边的人也只能付出一份叹息”。残酷是如此直接,老左回想起那些直面的事实,当时之所以体会不到恐惧,是因为根本来不及思考。最初的一段时间,老左感觉自己好似灵魂出窍、魂不附体,“灵魂飘了出去,转了几个圈圈了”。

老左和家人说了所见的第5例死亡,开始感受到内心的变化:“我进来以后,在死亡线上挣扎,反倒忘记了生和死,前面见到的,没感觉怕。直到第5例,心里有点恐惧了。是不是我的灵魂开始附体了?突然意识到自己活过来的时候,才凸显出死亡的可怕。”

“你走,赶紧走”

肺部的磨砂玻璃阴影是如何产生、感染的时间和确切的地点,他都不能确定。大年三十,老左看了一会春晚,11点睡觉,半夜出现发烧症状。他怕去医院被感染,就在家吃退烧药,妻子还给他熬了生姜水。几个小时过去,烧未退。老左向南都记者回忆,在家发烧时,烧到39℃;此外的症状是干咳,呼吸也不行,几乎说不出话来。

正月初一,老左被妻子、弟弟和姐夫送到武汉协和医院。在医院排队做了CT检查,肺部呈现磨砂玻璃状。医生告诉他:“根据CT结果,就是中了。”医院没有核酸检测试剂盒,老左打了针,医生给开了药。

老左认为,在协和排长队,十几个小时,好人也要得病了。那几天对于他来说,艰难异常:“第二天早上,两个肺像是两扇门装了沙,堵得话都说不了,只有出气的份,吸气非常难”。自称是“烟民”的老左还根据网上的流言,抽烟实验了一下。可是,这次抽的两口烟,反倒让老左觉得今后再也不想抽烟了:“就像抽了满口锯末渣子”。

直到2月中旬,住院很久的老左才知道,弟弟和姐夫因为送他就医,后来均出现感染症状,他们却一直瞒着老左。

老左还想起一件事。大女儿到汉口医院送东西来,送到楼下,和老左相距十几米远的地方站着。女儿等老左拿东西,他却说“你走,赶紧走!”女儿冒着染病的风险,让老左于心不忍:“我可以死,你不能死,你的人生不到一半”。种种经历后,他颇有触动。用老左的话说,灾难面前,不能感情用事;如果算生死账,那就算生账。

“这个学校蛮有人情味”

老左是湖北仙桃人,定居武汉后一直在一家出版社做编辑,明年退休。1979年,从江汉平原出来的农家子弟考入中山大学,见到了气候好、面积还比较小的广州城。

此次,支援汉口医院、照顾老左所在病区的医疗队就来自广州,其中还有中大各附属医院的医护人员。“79级的,是吧?”医生查房时,这句别样的问候会引出他对半辈子生命轨迹的感慨。校友的缘分、两座城的牵绊,老左自有他的结论——兜兜转转几十年,没想到最后是广州、是“双鸭山”(中山大学)救了他的命。老左看不到医生和护士的面容,但知道他们都很年轻,每天在冒着危险救人。

“母校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小女儿明年高考,她本来对中大没怎么特别注意,这次觉得老爸被中大救了,这个学校蛮有人情味的”,老左说起其中的缘分。起初,武汉面临一床难求的窘境。中大校友给老左打电话,得知他病了,帮忙联系入院的事。老左生病的情况,还惊动了他当年读大学的老师、如今已80多岁的黄天骥教授。

除了亲人、同事和老领导,一直关心他的还有中山大学79级的老同学。老左始终觉得,一块在学校四年,感情不一样。老同学最开始是打电话多,后来是每天在群里问情况,要求老左每天露个脸。老左还总结出一个特点:女同学心思更细腻,“男同学就是叫你挺住,坚持,加油;女同学想提供具体的帮助,还有要送钱送药的,我拒绝了”。

从3月上旬开始,老左预估自己出院的日程加快了。核酸第5次阴性,原本计划7日可以出院,他等待医院安排车辆转去隔离点,结果当天早上又抽血检查抗体,还需要继续等待。13日早上,汉口医院通知老左确认可以出院,他立刻到处打电话。按老左的意思,距离他回家、回归真正的人间,现在已经近了。

出院后“可以跳了”

2月,老左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回忆,中大毕业后进出版社,早已数不清楚编辑了多少书,多是为他人做嫁衣的工作,自觉一生没有什么成就感。上世纪80年代初上学时抄过诗,喜欢读马雅科夫斯基;年轻时有过当作家的梦,35岁之前写了不少,如果收个集子,有四五十万字。

病床上的老左期待出去想练练字、看看书,整理年轻时写的文字。退休之后,趁身体还跑得动,开个车、带本书,全国游。

老左感叹能出院已是不容易。目前他身体状态很好,呼吸正常,还能拎东西。他平时性子急,走路快,现在还可以跳了,只是坚持时间不长。康复驿站提供的饭菜量大,两荤三素。

采写:南都特派记者 马辉 发自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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