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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岁的“无指画家”活成了别人的光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05月28日        版次:EA06    作者:

彭伯(右)去东莞可园采风。

彭伯学着拍照。

彭伯在自己的画室里。

去年,在网上看到大家转发的一条消息,说一本收集了山上留守孩子们写的诗的书《大山上的小诗人》要募集一批画家帮忙画插画。

我马上想到了彭伯。

彭伯全名叫彭海提,今年84岁,是住在广东省泗安医院的麻风病康复者。他会画画,但更重要的是——要是他知道自己能帮上别人,一定特别高兴。我给编辑发了消息,无奈彭伯的画风格差得太远,只好作罢。

几个月后,书做出来了。编辑写了篇文章感谢插画师,尤其是感激那些没选上的画家们。打开一看,第一个写的竟然就是彭伯——

“一位80多岁的老人,又是麻风康复者,自身就属于‘弱势群体’,却愿意主动伸出援手帮助山里的孩子们,这个故事太让人感动了。虽然最后因为作品风格相差太远,未能请他作画,但我们常常谈起他的故事,然后就觉得:歇什么歇?起来干!”

我才知道,不管入选没入选,彭伯的故事一直给遥远的陌生人力量。

  人间

  谢翠屏(东莞人,曾在泗安医院麻风病康复中心工作)

自己受过苦 于是明白别人的不容易

有一天我不太高兴,垂头丧气地在村里走来走去,不知不觉就走到彭伯的画室里,彭伯正在画画,看我来了,他打了个招呼,却发现我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他也没多问,继续慢慢画画。过了一会儿,他放下画笔,穿上假肢,走出画室,顺手把门带上,把房间留给我一个人。

彭伯就是这样温暖体贴的人。

不少人在网络上看过他的故事,因为他没有手指却坚持写字画画,有人欣赏他要买他的画,他就把钱捐出去,“拿去帮困难的人”。明明自己就是“弱势群体”,却总想着帮助别人,因此有人称他为“无指画师”,说他是“身残志坚的慈善天使”,因此,他还得过“东莞好人”和“东莞市道德模范”的荣誉。

其实彭伯的好,更多在生活的点点滴滴里。

每次一群人到饭店吃饭,他都要我拿他的钱包去埋单,“你们年轻人的钱留着有用,我们老人留着钱没用的。”

到洪梅镇一家好吃的潮汕饼店买绿豆饼,因为是给一整个村子当手信用的,彭伯一下子买了300多块钱。店主欣喜,说要多送两包,彭伯死活不肯收,“你做生意的,又要养家又要交铺租,不能让你亏本了!”

他说,自己吃过苦,就特别明白别人的不容易。彭伯生性敏感,因为敏感,他体谅别人,而又因为敏感,那些麻风病人遭遇过的偏见,发生在他身上,就是加倍的难以承受的痛苦。

“死也要死在外面,不要臭了家人的名声”

14岁那年,彭海提发现自己脸上起了一块块红斑。有人教他一个治皮肤的偏方,他照着方子把铁锈和蒜头混合着涂到脸上,不但一点没有好转,脸上还脱了一层皮。妈妈带他到处求医,始终没有结果,直到家乡的皮防所成立,他才知道,自己得的是麻风病。

那是一个谈麻风色变的时代。麻风病发病原因不明,传染机制也不知道,甚至连根治的药物都没有。学校不让彭海提去上学了,他忍受着身体的病痛,开始参加生产队的劳动。麻风病的症状在他身上越来越明显,先是皮肤出红斑,后来四肢变得无力,接着手足的知觉越来越敏感,赤脚走在地上像针扎一样痛。他不得不穿上一种老年人才穿的布鞋,忍受同龄人的取笑。为了给家里赚工分,他必须干活,但是别人轻轻松松就能完成的插秧,他却因为手指没有力气,怎么都做不好。

身体上的痛楚是一方面,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别人的恐惧——看到麻风病人走过来,街上的人都吓得马上躲开。人们怕他,不敢与他接近,于是他连出门买东西都不敢了。妈妈心疼他,成天为他流泪,为他求神拜佛……

对一个性格敏感的孩子来说,一边忍耐疾病的折磨,又必须忍受无处不在的异样眼光,再加上对家人的愧疚,彭海提一天比一天消沉。尤其在病痛袭来的时候,厌世情绪压倒了他活下去的欲望。

第一次,他准备了一根绳子。

第二次,他准备了一瓶农药。

幸运的是,他每次都被救了下来。

这不是孤例。当年,多少麻风病人面临彭海提一样的折磨,有的人被赶出村子,有的人被送到山上的茅屋自生自灭。彭海提是幸运的,家里人心疼他,村里人照顾他,农业队队长看他可怜,给他安排了生产队放牛的工作,“虽然时间长一点,但是工作会轻松一点。”彭海提一边放牛,一边给家里捡些柴火和牛粪,就这样熬过来一天又一天。

1970年,彭海提33岁。省里有人来调查,要把麻风病人统一收治到麻风村接受治疗,彭海提马上答应下来,“我死也要死在外面,不要臭了家人的名声。”

他被送到潮阳区的竹棚医院,不久以后转到东莞石龙镇的新洲医院。五年后,新洲医院解散,他又搬到省泗安医院,直到今天。

那时候的麻风医院不止是治病的地方,更像个独立的小社会。彭海提一边治病,一边还要做工,只有做工才能吃得上饭。他在医院设立的砖厂里做帮工,后来又去划船掌舵,再后来运水泥、种果树、养兔子……他的手指因为麻风病菌侵害变得麻木,又在劳动中反复受伤不能愈合,不得不接二连三被截去。

医生决定要截掉彭海提最后三只手指头的时候,他哭喊着不肯接受:“医生啊,你砍了我的手指,以后我怎么画画怎么写字啊?”医生安慰他说:“如果抓不住笔,下次我帮你在这里开一刀,切开一点口子,就可以抓笔了。”

彭海提从小喜欢画画。然而,直到上世纪80年代末尾他才重新有了画画的机会。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只是尽自己一点力量”

1980年代末期,因为联合疗法的普及,麻风病不再是一个可怕的病了。治好的康复者陆陆续续领到出院证明,有家的人可以回到家人身边,回不了家的,也可以选择留在麻风医院里,民政局每个月会为他们提供生活补贴。

彭伯早已跟家里人断了联系。他留在了康复村里,不再需要劳作了,他决定重拾童年的兴趣,拿起画笔,开始自学画画。

认字不多,他就省下生活费,买回来一本《草字汇》练习写字。抓不住工具,他就想办法,用铁丝和皮具请人做成一个圈,把毛笔套在手掌上。

再后来,有志愿者进村看到彭伯的画,叹为观止。志愿者想要买一幅彭伯的画,彭伯当然不肯收钱——有人愿意欣赏自己已经是荣幸了,怎么可以收钱呢?志愿者坚持要付,付钱,是对彭伯的肯定。

后来彭伯把钱捐了出去,他说:“不是我画得有多好,只是人家好心,想帮助我这个残疾老人家。可是我都生活无忧了,这钱应该拿去帮助困难的人。”

他又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像健康人一样去帮助他人。”

越来越多志愿者愿意到麻风康复村里探望彭伯他们,又表演,又送东西,彭伯全都默默记在心里。他羡慕他们,如果有下辈子,他也想像这些好心人一样,去帮助世上有困难的人。

对他而言,“去帮助人”是健康人才有的特权。他想不到,作为“麻风人”的自己,这辈子也能像健康人一样可以帮到别人。

近几年,他学会用智能手机,学会用微信,也学会在朋友圈点赞。偶尔看见轻松筹的消息,他就要马上穿上假肢,拿一两百块钱下楼,去找村里的医生护士或社工,他们手机里有钱,只要把纸币给他们,他们就能帮自己把钱捐出去。

学会上网,让彭伯看到更大的世界了,想帮的人也更多了。有一次他看见微信里的一篇文章,说一个叫王玉兰的日本老太太滞留中国75年,至今没户口,也回不了家。彭伯问我有没有办法找到她,“给钱也行,筹钱帮她回家也行。”他说:“我知道见不到亲人的痛苦,所以想帮帮她。”

后来他索性把卖画的钱交给我。我们出去走访其他困难的麻风康复村,就用彭伯的钱买电器送给他们,有时候是买电动三轮车,有时候是买洗衣机和冰柜。电器送到村里,村民们都不相信——这个送东西的好心人怎么可能也是“麻风人”?如果有人当面夸他好心,他总会认认真真解释:“我们都是得过麻风的人,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只是尽自己一点力量而已。”

曾经住店被拒绝 他据理力争

但是,善良不代表着软弱。

当有人因为他曾经患过麻风病而对他不公正,他会坚定地站出来争取自己的权利。

上世纪七十年代,他怀揣着一封介绍信,从东莞回家乡汕头探望母亲。虽然当时他的麻风病已经治好,但是在别人看来,“麻风病”几个字还是让人胆战心惊,这封介绍信上只得不提麻风,改而用“休养员”三字替代。可是,船家还是看出来了。船家要求他买五张船票,因为他是麻风人,左右四个位置都没人敢坐,要坐船,他必须负责把票买下。面对这个不合理要求,彭海提冒起一股怒气,据理力争,船家只好妥协。

那个时代,“麻风人”坐船的权利要争取,住旅店的权利也要争取。快到汕头,天黑了,他找了一家旅店落脚。前台接待的人看了他的介绍信,谎称所有床位已经住满,让彭海提到别的地方去。可是去别的店,还是受到一样的对待。眼看天色越来越黑,他走回了第一家店,发现有别人住进去了。

他很气愤,和接待的人吵起来了。“不让我住的话,今天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走廊也好,柴房也好,我只要求有一个有瓦遮头的地方!”最终,他争取回来一个走廊上的床位。

当时麻风康复者出去外面,大多会选择在大街上凑合一夜,根本不敢住店。但是彭海提不愿意接受这种不公平。

说到这里,彭伯对我笑了起来:“那时肯定是我的那句‘再不给我住就跟你回家吃饭’吓着他了。”

他只是在为自己发光 却意外照亮远方的人

如今的彭伯越来越有自信了,他变成了一个亲切幽默又爱说冷笑话的老人家。

前几年他左手无名指的溃疡愈合不了,需要再做一次手术,他故意可怜兮兮地说:“我又没赌钱,怎么要砍手指?”

抓不住勺子筷子的他只能用叉子吃饭,他也自嘲:“看,我吃的是西餐!”

上帝把他留在人间,即使他承受着那么多痛和苦。这是因为,他需要留下来,给别人希望和光。他年纪大了,老龄人的种种问题开始打扰他,穿假肢的痛、难以愈合的溃疡、腰痛、骨质疏松……他还是常常会心情低落,而当火光微弱的时候,他会想起来大家对他的鼓励,想起来自己是有价值的,于是重新点燃起信心。

或许就像一只萤火虫,他只是在为自己发光,却意外照亮远方的人。有人没有见过他,单单是从介绍他的话的只言片语里就能得到勇气和信心。

在看不见的远方,他每天在给多少人勇敢生活的力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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