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人间》，毕飞宇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7月版，59.00元。
□赵瑜
若是抱着想要读一个完整故事的读者，可以放弃毕飞宇的新作了。毕飞宇在《欢迎来到人间》这部小说里，堆积的并非人间的故事，而是他在人间这么多年的生活感受和对万物的认识。
《欢迎来到人间》发表后，毕飞宇接受采访，说他创作这部小说时的状态，“端着咖啡坐到了电脑前，斟酌许久敲下几句话，然后又一句一句删掉，再敲，再删，等到晚上关机，发现一个字没有写。这样的状态持续了近三个月。”毕飞宇从未感觉到如此沮丧，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失去了写作的能力。
翻开这部作品，发现，这是一部作家展示想象力的博物馆。小说的主人傅睿是肾移植手术主刀医生，这是小说的写实部分。然而，这篇小说显然不准备将读者带到医院里，小说只在第一章做了一个失败的手术以后，医生傅睿的精神便开始出了问题，于是，他开始在家里，在培训中心，在农家乐等等医院的外部活动。一个医生，不在医院里活动，那么，写实便省了很多力气。
毕飞宇把大量的精力用在了展示他对这个世界的想象，中年人的两性生活，暧昧，对夜色的理解，病人的精神世界的脆弱，等等。数十万字的篇幅，毕飞宇全都用来抒情了。比如，他写病人老赵，在做完肾移植手术以后，被老婆爱秋带到了网络世界里。网络自然是丰富的，但是毕飞宇用了数千字来展示网络话题的跳跃和多彩，便显示有些应付读者了。毕飞宇这样描述:“拿破仑真的是慢性中毒么?西红柿的维生素含量比猕猴桃多还是少?父亲节的社会伦理意义大还是母亲节的社会伦理意义大?爱因斯坦的假说已经被证明了，霍金的假说如果可以被证明的话还需要多少年?南非为什么需要三个首都?商鞅改革最后伤害了谁?把喜马拉雅填到马里亚纳海沟，正负比是合理的么?大蒜到底是有益于前列腺还是有损于前列腺?……”这样的文字，完全不必要再列举下去。
毕飞宇在写作的时候，感官是打开的，所以，他的小说阅读起来，并不枯燥，至少会打破阅读者对日常生活的刻板印象。在写病人老赵在肾移植后的胡思乱想，毕飞宇笔墨美妙。他先是写了老赵在打发时间时的“忘我”。因为老赵的体内被植入了另外一个人的肾，老赵甚至担心，他会不会也变成那一个人。甚至，老赵还会想，随着他活下来，那么，身体里的这个他的器官，和本来的自己，在身体里的比例会各占多少呢?又甚至，当老赵自己想念之前的肾时，会不会是对当下自己的背叛。这一切描述，都充满了诡异的想象力。
毕飞宇并没有停止在淘气的想象力练习这里，他还进了一步，将一个病人静坐时脑中所想的画面用语言重建在了纸上，是这样的:“老赵会出现错觉。也许就是所谓的禅意了。——禅意有它的工具性，禅意会让老赵的书房变成一架飞机，宽体的，就在太平洋的上空。这和老赵的经验自然就有了一点出入，通常来说，太平洋上空的飞机大多是波音，那可是瘦而长的飞行器。当然了，这些问题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书房在飞驰，在由东向西，或由西向东。老赵是多么喜爱太平洋的上空啊，上、下、左、右都是一片湛蓝。飞行失去了参照，类似于绝对静止。像史前，趋于洪荒。静止的蓝。薄而厚的蓝。无穷无尽的蓝。荒蛮的蓝。没有呼吸的蓝。失去了肌肤的蓝。渡一切苦厄的蓝。”
这样有着马谛斯油画质地的句子，在这部作品中很多。可以想象，在写作的时候，毕飞宇的节奏极慢，有时候可能会停下来看一些画展，出席一些会议，这中间接触到的色彩，人的名字，吃到的菜肴，等等素材，都会及时被添加进这部作品中。
这部小说如果是一部音乐剧，那么，可以看出，编剧是一个杂家，很忙碌。毕飞宇一会儿钻入病人老赵的身体里，表达一个病人对世界的认识。一会儿呢，他又钻进了从乡下老进城的医生郭栋的身体里。毕飞宇借助傅睿的老婆敏鹿的嘴给郭栋做了一个鉴定，是这样的——“敏鹿突然就有了一个发现，乡下人一旦进了城，城里人大多搞不过他们。无论他们操持什么职业，都有可能让他们的职业变现。也对，他们在异地，走的是异路，没有庇护，没有安全感，得靠自己挣。这就是所谓的凤凰男了。”
而在他们供职的第一医院里，普遍的人是如何看待郭栋和傅睿的呢，毕飞宇这样写道:“第一医院的嫡系里头，一直有这样的一个说法:傅睿是贵族，带有世袭的成分；郭栋则是草莽英雄，全靠自己逆袭。这样的说法早在医学院里头其实就有了苗头。平心而论，傅睿和郭栋都是靠自己的实力走上去的，都是周教授的心肝宝贝。但是，在两个心肝宝贝之间，存在着微妙的却是根本的区别。普遍的看法是，郭栋在智力和能力上都更胜一筹，只是被压着了。”
这部作品，最让人失望的，是人物面孔的模糊。作为故事的男一号，傅睿，他几乎像一个金基德电影的主角，除了旁白，他个人的语言缺少个性化的描述。写小说这么多年，并在大学里教授小说写作的毕飞宇老师，在自己的小说人物里失算了，他没有规划好小说人物的更为复杂的生活线路，导致小说中大多数人物的面孔是模糊的。
比如小说中的保姆明理，看完以后，很难想象明理的面孔，以及她的声音和个性。而护士小蔡出场的时候，非常丰富，她是如何的感情丰富，如何热爱八卦，但真到了小蔡上场时，她一点也不八卦。最为意外的是，小蔡口中的那安荃，这个大胆的女性，在小说的后面，再也没有露面。
一部好的小说，一定传递了很多符合世道人心的价值判断，也就是说，作者的认识，是可以通过小说人物的行动和事件表述出来的。但是，如果一部作品，作者宁愿将小说里的人物，放在酒桌，放在夜色里不管不顾，而开始大段大段地借着他的口来表达对万物的看法，这就有点背叛小说了。或者，这是毕飞宇刻意的追求，而作为他的读者，我是不满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