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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恩·福瑟跟易卜生差别太大了”

陈恬教授谈202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3年10月08日        版次:GA10    作者:黄茜

  作家约恩·福瑟。

  《有人将至》和《秋之梦》是目前中文世界中仅有的两部约恩·福瑟作品选。

  10月5日,2023年诺贝尔文学奖揭晓,挪威国宝级作家约恩·福瑟(Jon Fosse)摘得桂冠。颁奖词称,“他的富有革新精神的戏剧和散文道出了那不可言说之物。”这是继2019年彼得·汉德克斩获诺奖之后,又一名剧作家荣膺诺贝尔文学奖的殊荣。

  约恩·福瑟是当代欧美剧坛最负盛名、作品被搬演最多的在世剧作家,有“新易卜生”的美誉。他是一位勤奋多产的作家,迄今为止已经创作了超过12部小说、大约55部剧作(包括翻译作品),以及相当数量的诗歌和散文。他的作品被译成四十多种文字,并曾多次获得各类国际艺术大奖。创作于1992年的《有人将至》是他迄今为止最知名的剧作。

  除了戏剧作品,福瑟近些年也创作了多部小说,有些还是鸿篇巨制。据译林出版社的官方消息,译林出版社将与上海戏剧学院合作推出“约恩·福瑟作品”系列,其中包含福瑟自己最偏爱的小说作品《晨与夜》,近年来最重要的长篇代表作“七部曲”(《别的名字:七部曲I-II》《我是另一个:七部曲III-V》《新的名字:七部曲VI-VII》),其译者为福瑟指定的中文版译者邹鲁路(即目前中文世界仅有的两部福瑟作品选的译者)。上海世纪文景集团发布的消息称,福瑟的代表作之一《三部曲》有望于明年出版面世。译者为李澍波,他曾翻译过挪威著名小说家卡尔·奥韦·克瑙斯高的《我的奋斗》(第五、六卷)。《三部曲》展现了福瑟幽冷、肃穆而简洁的史诗性风格,书中包含三个相关联的部分:《醒来》《奥拉夫的梦》和《疲倦》。

  南京大学戏剧影视艺术系教授陈恬是约恩·福瑟的读者和研究者,在她开设的“欧美当代剧作选读”课程里有专章介绍约恩·福瑟的创作,还指导研究生写过关于约恩·福瑟的硕士论文。她在诺奖颁出后接受了南都记者专访,详细阐述了对约恩·福瑟作品的理解。

  访谈

  南都:约恩·福瑟也被称为“新易卜生”,你怎么理解这种说法?他的剧本创作和易卜生有哪些相同和不同之处?

  陈恬:我们的专业是戏文,所以侧重点在讲剧作法的变迁。我觉得福瑟在当代的剧作家当中是很有代表性的。有个很好玩的段子。很多年前,有一次我们在上戏开一个会,好多国家的戏剧刊物编辑来参加,一个挪威的戏剧刊物的主编跟我们开玩笑说,我们挪威的戏剧史和英国、中国这些地方丰富的戏剧史不太一样,我们戏剧史非常简单,就是从易卜生到福瑟两个人。

  福瑟在这方面蛮可怜的,他有几个外号,“新易卜生”“新贝克特”“新品特”……他跟易卜生是挪威最有名的两位剧作家,他们的作品其实也有一些共同的意象,比如挪威峡湾的意象在两人的剧本中都是非常鲜明的。2018年我去挪威易卜生戏剧节的时候还特意去了卑尔根,到了那个地方就会非常强烈地感觉到,真的是生活在这里的人才会写出那样的剧本。自然环境非常严酷,空旷、寒冷,人都很冷冰冰,关系非常疏远。除了这样一个共同的文化背景,你要去找福瑟和易卜生的共同点肯定是可以找到一点的。但是从剧作法来说,福瑟跟易卜生差别太大了,把他称为“新贝克特”“新品特”还更准确些。因为易卜生还是我们熟悉的传统的剧场的创作,再现性地讲一个完整的故事,塑造人物性格、冲突、悬念,这样一个戏剧模型。但福瑟的剧本里很难有戏剧性的冲突情境。他不追求戏剧性。

  我在给学生讲福瑟的作品的时候,特别会让他们去感受剧本里的节奏感。当然很多的剧作家也都会追求诗的节奏、语言的节奏,但是福瑟的节奏性是非常强的,哪怕我们读的是中译本,你还是能感觉到那种节奏感。它不是一种装饰性的节奏,一种让你读着觉得美的东西。跟易卜生相比,福瑟不是很关注现实社会的问题,他更多呈现的是抽象的、人际间的微妙氛围。比如在《有人将至》中,你去看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张力,那种张力不是用戏剧性的冲突来体现的,很多是通过语言的节奏感体现的。“有人会来的”,“不会有人来的”……不断地循环往复。也就是说,他在表现这两个人之间不断变化的动态的张力的时候,是通过一种物质性的语言的节奏直接去呈现的。

  南都:福瑟也说他受到了《等待戈多》的影响,这种语言的张力和节奏是否也存在于《等待戈多》里?

  陈恬:是的。贝克特也是非常强调这种节奏。我觉得比较有意思的是,《等待戈多》更多呈现的是一种静态的画面,就是两个人在等待,你不知道结果怎样,但是好像是永远的、持续性地等待下去。它更多是静态的东西,只是为了在剧场当中让他们有点事情可做,两个流浪汉在不断地折腾。通过这种动,其实是反映一种“静”。但是福瑟的作品会给你一种不断荡漾的感觉,你从剧名也可以看出,《有人将至》是一个未来时,在剧里其实已经有一个男人来过了,他用未来时表现这种动态是持续下去的。

  南都:怎么理解“有人将至”这个剧的主旨?剧中男女主人公来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寻求独处,可他们依然渴望“有人将至”?

  陈恬:我认为他们并不渴望“有人将至”,而是外部世界的威胁是无法逃掉的,永远处在一种动态的张力之中。即使他们跑到了世界尽头的一个悬崖边上的房子里,依然处处都有世界的痕迹。福瑟对心灵的、抽象的、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关系更感兴趣,而不是像易卜生那样依托于一个现实的困境和问题。

  南都:《有人将至》在1996年巴黎首演就获得了很大成功,这部剧成功的原因是什么?

  陈恬:福瑟的这种剧作法大体也可以放到后戏剧剧场的语境当中去讨论。20世纪60年代之后,西方的戏剧有了非常大的变化,对过去的那种dramatic的东西有非常自觉的扬弃。福瑟也可以放到这一个潮流当中。当然他是先锋的,但也没有到不可以接受的地步。

  南都:福瑟的剧本对演员演出的要求会不会很高?

  陈恬:很高很高。因为我们自己也排演过《有人将至》,我也看过上话的演出。我感觉我们用过去的那种戏剧性的方式去演福瑟的戏非常困难。你看剧本好像是一种对话的形式,但是你在舞台上如果把它处理成戏剧性的你来我往的对话,可能就偏离了福瑟的意图。因为,把它作为日常语言来讲述,本文内部的节奏在很大程度上就会丧失。而且在一问一答之间,他怎么样去处理他的停顿,可能需要用另外一种剧场中创造诗的节奏去处理。我在YouTube里看过福瑟的一个戏,它被做成一个歌剧,你就感觉到非常对,它不是用表意的东西,而是用吟诵的、用诗歌的物质性的节奏来打动你。

  南都:福瑟的作品是不是更适合在剧场里观看?

  陈恬:我觉得它是一个非常剧场性的东西,但是在剧场里非常好地演出福瑟的作品也是非常困难的。可能需要非常天才的艺术家,从过去的剧场陈套中摆脱出来,才能更好地演绎福瑟。

  南都:福瑟获得诺奖对于整个戏剧艺术来说有什么意义?

  陈恬:可能鼓励到青年的创作者,让他们知道剧场可以有不同形式的写作方法。我们国内有一个常见的误区,好像剧场形式变了,现在大家都在谈后戏剧剧场,国外的先锋剧场,就觉得好像我们不需要戏剧文本了,不需要剧作家了,剧场里有导演、演员、舞台设计师就够了。但是约恩·福瑟和彼得·汉德克这样一些剧作家告诉我们,剧场是需要文本的,但是我们需要一种新的、符合我们今天表达方式的文本。

  采写:南都记者 黄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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