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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泥瓦匠父亲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3年03月19日        版次:GA11    作者:林宏生

  亲情

  林宏生  广州

  小时候,家乡周围都是成片的树林,成片的甘蔗和花生,绿油油的一片。那里有袅袅的炊烟,成群的鹅鸭,还有质朴的乡亲。

  傍晚,披着一身灰土的父亲回家了。他从水桶里泼出水洗了一下手,坐在门槛上,掏出一包劣质香烟,粗糙的双手捧起火柴的火焰,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显得特别满足的样子,仿佛身体的疲惫随着烟雾散走了。父亲抽了半截香烟,然后掐灭,剩下半截留待下一次解决烟瘾。

  父亲是一个兼职泥瓦匠。农忙时下田干活,赋闲时当泥瓦匠。一般在本村或是邻近乡村做泥工活儿。

  闲时,父亲做泥工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仿佛过电影一般。酷暑天,阳光晒得石头都发烫。父亲热汗淋漓,他站在“吊桥”上砌墙,由于两只脚的分别用力,两个屋梁架成的“吊桥”也随之上下摆动。只见父亲拿起吊着小石头的线(现在叫吊锥线),靠近墙体,闭着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瞄了瞄,然后抱起一块大石头,吃力地放到墙上去,小心地挪动,直到最佳位置,然后才拿一些薄薄的石块塞进缝隙里,用灰匙铲一些灰砂浆刷上去,一起刷上去的,还有点点汗珠。

  乡村建房子的人家,大多数都是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都要精打细算,能省就省。在本村做泥瓦工,每户家底大家都清楚。父亲对工钱极少计较,给少些也不会计较。遇到比较“吝啬”的人家,中午招待师傅的那餐饭,他也从不挑剔。有些年轻师傅埋怨:“就这么两个菜,巴掌大,两下子就没了,我的筷子不知伸向哪里!”父亲总是说:“多一个菜也是吃,少一个菜也是吃,饭能吃饱就行了。”

  父亲有句话成了村里的“名言”,他说:“俭食胜过勤赚钱。”

  父亲说这话有特定的含义,都是乡里乡亲的,工钱怎么算?是高了还是低了,不要计较太多,彼此都不容易。这种不容易更多是针对建房子的人家。有的人家的建筑材料(石料、房梁等)是经过几年甚至十年以上慢慢筹备起来的。可想而知,作为一个泥瓦匠,用父亲的话说,做工就是半帮半送,大多只能象征性地拿点工钱。

  有时候,我会见到一位乡亲拿着一吊猪肉送到我家里,说是父亲没有收他家的工钱,人家过意不去来答谢的。

  父亲在我们面前说:“如果大家都斤斤计较,有些乡亲的房子就建不起来。”后来我觉得父亲说的在理。父亲一生勤劳节俭,也只能分两次相隔6年才勉强盖完自家的一座“下山虎”(房子规格名称)。

  所谓的勉强,就是凑合,低档次,用的是最少和最便宜的材料,可以用“偷工减料”来形容。盖另外半座房子时,我大约8岁。为节省人工费用,父亲没有请其他师傅,只有他和两个哥哥一手一脚盖完另外半座“下山虎”。父亲这大半世的最大成就,也就是自家这座完整而粗糙的“下山虎”了。

  在上世纪80年代后期,村里有两位泥瓦匠先后脱颖而出,成为了包工头。父亲或是手艺不够精湛,或是不善经营,仍然只能做一个打工师傅。性格决定命运,即使父亲能雕龙刻凤,也做不了包工头。

  村里的那两个包工头,年纪比父亲小,谦卑的父亲甘愿被他们呼来唤去干活,领他们发的工钱。两个包工头虽然各自有相对固定的一帮人马,父亲倒是例外,有时给这个包工头干活,有时被叫到另外一个包工头那边干活。父亲说:“功夫在身不误人……”

  父亲有时候会在晚上到包工头家里串串门、聊聊天、谈谈事。有一次,一位包工头与老婆吵架,父亲丢下饭碗跑去劝架。这位包工头在家里倒不强势,实际上是招进门的女婿,被岳父岳母加上小姨子群起而攻之。父亲赶紧劝解:“他是一时由着性子发火,现在后悔了……”,父亲把抹墙的本事用在劝架上:两面抹光。在父亲的劝说下,包工头一家的怒火才平息下来。

  二哥高考落榜后,被父亲拉去做泥瓦匠,后来工艺水平远远超越了父亲。有一回,已是泥工师傅的二哥与包工头因工钱产生矛盾,父亲首先管束自己的儿子:“都是乡里乡亲的,过得去就行了,不要伤了和气。”

  父亲给人的印象就是老实,可父亲并不是没有脾气,我小时候做错事,就挨过他的暴打。

  随着长大,我渐渐懂得,父亲很不容易,年纪轻轻就失去父亲(也就是我爷爷),40多岁就成了鳏夫,我妈妈去世时我才2岁。假如环境和遭遇能影响性格的话,那么,父亲勤劳、善良、厚道、本分的性格是早早就形成了,如那一片质朴的土地。

  又农又工的父亲,在忙碌中老去。父亲60多岁时不再做泥工活了,但还在旱地里种一些庄稼,直到去世。

  炊烟升起,我又想起坐在门槛上抽烟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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