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乡村浮世绘与人性标本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2年09月03日        版次:GA15    作者:赵瑜

  《野望》,付秀莹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年5月版,59.80元。

  □赵瑜

  《野望》是属于付秀莹的,但同时又属于整个华北平原的。付秀莹写下她的“芳村”的女性,也就写下了整个北方的乡村女性。付秀莹熟悉她笔下的每一个人,那些人大抵是她的母亲,她的嫂子,她的邻居,或多或少地,也有她自己的影子。读完《野望》,我感觉我已经在付秀莹的那个村庄生活了数月。小说中的所有人物,我几乎都能叫得出来她们的名字,她们住在哪个胡同里,以及她们家近半个月的饮食菜单,自然,也包括这些人家的一小部分隐私。

  《野望》的好在于,作家付秀莹像一个住在乡村里拍纪录片的人,她如实地记录下了乡村妇女的闲聊,争吵以及烦恼。小说中翠台这个人物,是千千万万个平原女性面孔的总和。她们在以往的文学作品中是失声的,这一次,是付秀莹找到了她,我们这才有机会了解,一个乡村的中年女性,原来也有如此丰富的人生。

  翠台是在付秀莹《陌上》中便出镜的人物。上一次,付秀莹梳理了香罗的前半生,而这一次,付秀莹终于回到了翠台的生活中。翠台一出场,便面临两个中年烦恼。其一是儿子大坡没有工作,其二是,儿子大坡和儿媳爱梨闹离婚,回了娘家,怎么请也不回来。

  付秀莹只用了一段文字,便将翠台的烦躁写活了:“翠台说,田庄那边,老这么晾着,也不是回事儿呀。根来说,那要么再去叫一回?翠台见他嘴里满是卷子,呜呜哝哝的,腮帮子上一鼓一鼓的,蛤蟆一样,恨道,你们刘家的儿媳妇,你等着叫谁拿主意呢?根来说,这不是跟你商量么。翠台说,这刘家院房里都求了一遍了,还求谁去?我可不好意思再去跟人家讪这个脸。根来咽下一口卷子,说要不,找找香罗?翠台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撂,笑道,好呀,那可太好了。人家见多识广,场面上的人物,什么没经过见过呢。这点子小事儿,就怕人家不放在眼眶子里头。根来看着她的脸色,忙改口说,我就是那么一说。找谁叫去还是你掂量着。翠台冷笑了一声道,我掂量着?可不得是我掂量着。家里的大事小情,哪一桩哪一件你给我拿过主意了?我还不知道你?就是家破人亡,也休想让我找那个养汉老婆低三下四说软话儿去。”

  这一段话中,层次非常丰富。“田庄”是指儿媳的娘家那边。而翠台对香罗的这种敌意,又说明一个中年妇女对另外一个女人的敌意,和自己的男人有关,香罗曾中意过翠台的男人根来。翠台的日常生活表现在乡村社会里十分常见,在乡村,那些见识多的人,往往更包容。而容易生气的人明明是他们的过错,却很容易获得别人的谅解,原因很简单:乡村世界的价值观就是大事化小原则,明知道和对方讲道理讲不清楚,那么,翠台一生气,根来便不再说话了,她不通情理,你还不让着她,自然是你的错了。这几乎是一种乡村哲学。

  中年妇女的烦躁还表现在对子女乱花钱的在意,比如,翠台家的二妞大学放假,从城里回了乡村,靠着自己勤工俭学挣的钱,给翠台以及家人买了礼物。照常理,一家子应该欢喜赞美才是,翠台却是一连声地埋怨二妞乱花钱。根来就劝她一句,说孩子的心意,大老远地带回来了。结果这一下点了翠台的火,付秀莹这样写翠台的回答:翠台说:“我不愿意要东西?过年了,我连件衣裳也没买。我为了谁?二妞说,真麻烦,我一回来你们就吵嘴,不能好好说话呀?翠台说,我倒是想天天哈哈笑呢,可我笑得出来吗我。一箩筐愁人的事儿。”

  两段对话,便将翠台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内心的烦躁描述得细致清晰了。她决定着这一家子的悲欢。

  翠台在自己的男人和儿女面前,虽然强词夺理,但是一至自己的妹妹素台那里,便对比了出来,相比之下,素台才真是一个不通世故的乡村奇葩。她嫁的人家比翠台要好,素台的男人增志做生意一直顺风顺水,也因此,她一直压着翠台一头。然而,终有一天,增志的生意出了事,在男人最需要女人精神安慰的时候,素台却一个劲儿地诅咒自己的男人。翠台就觉得素台真不懂事儿,说了她几句,结果,换来妹妹的一阵抢白。两姐妹在自己的爹爹面前哭了一场。翠台被妹妹伤透了心。

  《野望》关照的是一个乡村中年妇女的精神状况,翠台所有的烦恼都与经济问题有关。她因为儿子的婚事借了自己妹妹素台的钱,借了要好的姐妹香罗的钱。然而,她和千千万万个乡村妇女一样,并没有因为对方帮助自己而感恩,反而生出一种怨恨。比如,她对妹妹的那种气愤是,我是借了你的钱,可是这些年来我一直低三下四地,还不是因为你帮了我。从这样的人性视角上来说,翠台的人格是有问题的。然而,这样的问题,恰好让翠台这个中年乡村妇女的形象更真实,更可信。

  付秀莹写翠台,没有偏爱,也没有批评,几乎是平视,是接近于零度的叙事,是贴着一个乡村人物的视角来看这个世界。翠台在小说中发的脾气,做的事情,对与错那需要读者自己来判断,而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逻辑一定不能借助于外力,只能用翠台的逻辑。所以,在阅读《野望》的时候,每每读到翠台的狭窄和矫情,都觉得,付秀莹太冷静了,她的呈现几乎将一种乡村文明的骨骼描绘了出来。

  《野望》是一群乡村妇女的闲聊史,这部书中最让我着迷的是翠台如何在有限的生活资料里应对一家的饮食,翠台对父亲的孝顺,一次又一次地跑到父亲家里给他烧水。翠台对丈夫根来的抱怨,对过得比她的日子要好的香罗的敌视,在与其他人一次次的聊天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读《野望》的时候,我总能想到《红楼梦》,又或者是《金瓶梅》,付秀莹对人物的处理,那些人物说话的腔调,句式,以及叙事时呈现出来的人性的幽暗,都有着中国传统小说的趣味。我不止一次地读到付秀莹这样的句子“两人一时无话”,多么微妙的借用,旧评书中最常见的句子被付秀莹借了过来。

  虽说是一时无话,其实,是因为有些话不必再说,再说就会伤心。而有些话呢,根本说不清楚。在乡村这样一个世界里,同样一件事情,没有标准,没有永远都对的道理。有的是,谁弱谁就有理,谁善良,就只能吃些亏。

  付秀莹在《野望》中,还铺排着写了很多平原的旧俗,过年、闹婚、出殡、哭丧,所有这些乡村的旧俗中都埋藏着一种固执而稳妥的价值观。而付秀莹就隐藏在她的文字后面,如实地记录那些闹剧,哭喊和伤悲。

  《野望》中的女性很多,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局限。但每一个人的声音都是清晰的,形象也都可信。读完小说,我觉得,我真想到建国媳妇的烧饼摊那里买几个烧饼吃,整个芳村的人来来往往的,有什么事情,这位建国媳妇不知道呢?可能还有一些故事,付秀莹也没有建国媳妇清楚。

  而把一个四五十岁的乡村中年妇女当作主人公的小说,在中国当下的文学作品中并不常见。付秀莹写下翠台的烦恼人生,也就写下了一部中国乡村妇女的精神生活简史。哪怕她们的精神生活是贫乏的,是单一的。

手机看报
分享到:
返回奥一网 意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