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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一圣的青春书写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2年07月23日        版次:GA15    作者:林颐

  《必见辽阔之地》,孙一圣著,新星出版社2022年6月版,49.00元。

  □林颐

  中国文坛不缺少小说,缺少的是有风格的小说家。风格是什么呢?在我看来,它应该是鲜明的、个人的、与众不同的,几分桀骜不驯,几分才情落寞,“风格”的出现往往引起争议,让人产生疑虑:这是什么?这都写的是啥?

  孙一圣是有“风格”的小说家。2016年,他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你家有龙多少回》。这部作品遭到了严厉的批评,那种奇幻的、缥缈的、神经质的修辞表达,无法获得多数读者的认同。这可能让孙一圣失望了,在那之后,他沉寂了许久,也可能是在蛰伏。2012年,孙一圣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夜游神》。《还乡》与《山海》描写离家多年的游子因故返乡之后的感受。同名小说《夜游神》容纳了长篇的能量,描写少年的青春期性幻想以及若干年后对青春的告别,这篇男性凝视视角的小说似乎冒犯了很多女读者。《日游神》和《人间》的表达语境,再次显示了错乱的时空语序、模糊暧昧的人物形象、莫名不知所以的修辞手法,孙一圣仍然对此怀有极大的兴趣。很可惜,《夜游神》得分很低。

  我喜欢《夜游神》,喜欢它那叙事中的诗性,那迷雾般飘忽的声音,那破碎结构的错乱光影。孙一圣是好作家,比大多数千篇一律的面孔式写作好得多的小说家。从《堂吉诃德》到福楼拜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到我们现在,小说已经饱和到了让人生厌的程度,还有什么没写过的内容?还有什么没有尝试过的形式?可是,小说依然有魅力,它是千变万化的,这些变化里重要的一条:在如今,好的小说,它一定是——有风格的。

  我觉得孙一圣是有心气、不服输的作者,坚持自己的创作理念,探索自己的风格。长篇小说《必见辽阔之地》初稿完成于2016年9月。经历六年时光,几次修改,它方才与读者见面。它是迄今为止孙一圣最成功的作品。

  这部小说的故事很简单。背景设置在孙一圣的家乡山东曹县。曹县是商汤故都,古称为“亳”,这片土地从不缺少古老荒诞的野地传说,孙一圣把它们融化在他的当代小说书写里。孙一圣撷取了高复班时期遇到的一些人、一些事,专注抓学业的老师,吸引男生注意力的美丽少女,围绕主要人物上推至各自家族的陈年往事,包括抗日战争和20世纪中叶的一些惨烈故事,核心是描写不良少年们的斗殴和欲望。几乎算得上青春伤痕小说的模板了,但孙一圣用他的风格翻新了平常的、老旧的、让人厌倦的故事。

  正如余华所说,孙一圣将“突兀”演绎成了风格,精彩的细节俯拾皆是,它们不是以接力赛的方式,而是以三级跳远的方式组成了故事情节。在孙一圣笔下,故事的地点、时间、人物的转换悬浮不定,读者仿佛踩着流沙行进,不知道一脚下去会出溜到什么地方。我们被混沌悬疑的气氛所笼罩,置身于一个芜杂变幻的小说世界。相比前两部小说要高明,孙一圣采用了多声部的叙事。这部小说由四部分构成:序章一,无果;正文一,百年修得同船渡;序章二,教义;正文〇,水大漫不过鸭子。“我”的叙事者身份切换,孙大胜、陈安娜、武松,不断在消解着、重构着原有叙事的情节。读者遭遇的已非多个第一人称独白,而是多种视角的混合叙事,伴随着多角度的钩沉、窥探和冲击,叙事归零的抵达由此不断历经迂回、分岔、解析和汇合的过程,这些叙事者的叙述尽管不断发生偏移,而又维持着内在张力,凸显着乡镇青少年无聊、苦闷、难以突围的生存状况。

  孙一圣的书写,让我想到路内的小说。路内是中国当代描写青春期回忆最好的作家之一。不过,路内侧重的是年代剧的氛围,路内让人物逐渐组成一张路线图,通向那个眷眷念怀的欢谑轻盈的岁月。而孙一圣呢?孙一圣很干脆地把他的人物“唿”地抛掷在时间的节点,他们在台上呈现话剧般的在场表演,然后,立刻切换了幕次,另一个人物上场了,孙一圣无意于慢慢编织大型的时代连续剧,他凸显的就是那瞬间的、即时性的生命的体验。

  孙一圣提供的是多个沉浸式的视点,同时属于多位叙事者,是局部大于整体,在每个片段中建立起深刻感受的,有形而下的冲动的而又有生命的大悲哀的普遍的视点。局部具有自洽的孤岛效应,而整体内涵在个体不规则的暗示里。这种书写很大程度上还依赖于孙一圣高超的驾驭语言的能力,如果说孙一圣的小说创作尚且囿限于经验写作,思维逻辑和结构尚且有不够完善的缺陋之处,那么,孙一圣的造句能力却是极其罕有的。

  在《必见辽阔之地》里,随处可以看到这样的语言:“落霞好似一锅煮沸的八宝粥泼在西隅”;“屋子突然大得要笑掉大牙”;“我看到一张脸,这张脸浮在人群头顶,被白炽灯照得好像另一盏白炽灯”……那是一种风格主义的语言,富于比喻和象征色彩,有着纤细入微的敏感和寄情狂想的特质,穿梭于现实意象、朦胧的观感和游离不定的思绪之间。孙一圣曾经说过,他有深重的不安,常常撕裂“我”的存在。他说自己没有灵魂,“我只是我身体里住的一只鬼”,而且,“这是一只风格委屈的鬼,常常违背我的意愿支配我的身体,虽然有时候也配合我……”我想,我们身体里都藏着几只鬼,它们通常只在我们的身体里沉睡,直到好的小说家用好的小说把那些鬼魂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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