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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的风景与昨夜的记忆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2年03月27日        版次:GA15    作者:谷立立

  《昨夜》,(美)詹姆斯·索特著,张惠雯译,海南出版社2022年1月版,78.00元。

  《暮色》,(美)詹姆斯·索特著,雷韵译,海南出版社2022年1月版,78.00元。

  □谷立立

  用“缓慢”来形容美国作家詹姆斯·索特的创作,大约是贴切的。他活了90岁,一生惜字如金,只写过寥寥几部作品。不仅如此,他的小说也是缓慢的,有时像诗,有时像电影,有一种看淡世事的恬静。这得益于他年轻时的经历。上世纪40年代,他是一名飞行员,常常从几千米的高空俯视大地。那些浮现在遥远地平线上的风景,总是带给他一点难得的平静。

  只是,表面的平静从来不是索特的追求。从短篇集《昨夜》《暮色》到长篇代表作《光年》,他的笔下活跃着同一类人:他们正处在“婚姻生活缓慢的水流深处”,对艺术抱有热情,却偏偏受困于现实,既不能轻易放下过去,又看不清未来的样子。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他们期待可以有所不同,但事实上,生活并没有为他们带来额外的惊喜。这就像人到中年。距离青春太远,谈论晚年太早,就这样不上不下、不偏不倚地将自己悬在了半空。

  或者说,这也是某种程度上的飞行。似乎只要飞上天空,他们就与脚下的大地彻底地做出清算。然而,清算并不容易。至少,索特的人物总是太过优柔寡断,并不具备与往事决裂的勇气。这样的设定像极了理查德·耶茨的小说。还记得《革命之路》里的爱波,她一心想要移居巴黎,却未能如愿。耶茨当然无意续写她将要在欧洲开始的新人生,但具体到《暮色》,索特倒是明确地给出了他的答案。

  《美国快车》里,艾伦和弗兰克是一对律师搭档,刚刚度过了职业生涯的最初阶段,事业顺风顺水。此时,一位名叫克里斯蒂夫人的客户告诉他们,她的人生就是“一场场的失望”。愚蠢的婚姻不仅没有带给她丝毫愉悦,反而将她牢牢地困在其中。但她并不知道面前的这两个男人和她一样,都是失败婚姻的受害者。不久后,两人结伴去了欧洲。不过,这次旅行并没有解决他们的困惑,只换来一声叹息“欧洲让我压抑”。

  没错,压抑。这也是形容《昨夜》和《暮色》的关键词。显然,令人压抑的不是远在天边的欧洲,而是近在眼前的生活。《昨夜》里有这样一个故事,名为《铂金》。故事里有一场完美的婚礼,婚礼的主角是萨莉和布赖恩。多年以后,布赖恩终究还是出轨了。面对妻子的质疑,他搬出了自己的说辞,“一般的生活只是每个人在扮演自己的角色,但我们是高于那种生活的”。问题是,哪里会有什么更高层次的生活?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

  而所谓人人艳羡的“好婚姻”,则更像是如假包换的伪命题。《好玩儿》一篇,莱斯莉正在经历婚姻生活的七年之痒。在度过了最初的甜蜜之后,她终于明白人生其实并不“好玩儿”。在即将加入单身俱乐部的时候,她想起刚刚结婚的日子,彼时,阳光明媚,空气清新。“松鼠头朝下顺着高大的树干飞跑,美妙而浓密的大尾巴卷曲着,隐没在树身看不见的那一侧”。可惜好景不长,美丽静谧的乡村风景并没有持续太久,更不足以挽救她摇摇欲坠的婚姻,一切只能交给时间来判定。

  时间恰恰是索特小说最重要的元素。很多时候,当生命的“至暗时刻”不请自来,他的人物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到过去,从往事中寻找安慰。比如《二十分钟》。故事里,居住在伊利诺伊州偏远山区的简·瓦雷独自出门,不慎从马背上跌了下来。在接下来的20分钟里,故事开启了回忆模式。她一边竭尽全力寻求援助,一边回想起她的前半生:她曾经收养的老狗、她酷爱骑马的父亲、她浪漫的初恋,以及她出轨的丈夫。如此,往事一段接着一段浮上心头,就像一部以人生为主题的影片。但谁都不知道她最终是否获救,因为索特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可以肯定的是,她和索特笔下大多数人物一样,都走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此时,过去已成过去,未来尚未来到,他们能够依赖的除了当下,别无其它。然而,就像索特所说,时间从来不是万能的,“它持续数年、数十年,最终匆匆而过”,带给我们相似的破碎。这无疑是残酷的。但我们不能因此责怪索特太过清醒。他自称,他的写作就是一场“反平庸生活之战”。这意味着,如果不按照生活本来的样子来描述这一切,他的写作也就失去了意义。因此,他必须抛开所有甜蜜的假象,直抵庸常生活的核心。

  《曼谷》中,一对曾经相爱的男女霍利斯和卡罗尔多年以后再度重逢。在简短的交谈之后,他们发现彼此已不再是同路人:有了家庭的霍利斯把他的爱给了六岁的女儿;单身的卡罗尔则愿意像高更一样,漂泊不定,将自己的生活定义在路上。很难说,两种人生究竟孰优孰劣,但这就是生活。那么,真实的索特又如何呢?不妨来看看他的小说。《电影》里,彼得·朗是一名编剧。某家电影公司的高管告诉他,生活是彩色的,“颜色是真实的”。

  他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常常感觉自己像个穷学生,怀抱着远大的梦想,却处处碰壁,“自始至终生活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就像他写下的那段话,“今天是个晴天。昨天下了雨,直到傍晚天都是阴的,前天也一样”。同样,《否定之路》里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小作家。他头发稀薄,衣着落伍,但他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他很清楚写作意味着什么:“有种伟大的、终极的荣光会降临在某些人身上,触碰默默无闻的他们,重塑他们的人生,尽管他们在自己的时代无人问津”。不知道索特是不是感受到了这份“终极的荣光”,但他的确这样做了。

  在风起云涌的上世纪60年代,他不写动荡不安的政局,不写激情四溢的青年,而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忠于自己。很多时候,他就像巡游天边的鸟儿,时时低下头来,瞭望远方地平线上的风景,书写着相似的生活场景。这就像一幅素描,无数背影穿行其中,串联起索特的小世界。常常,失落的他们自以为找到了“真正的生活”,到最后才明白自己一无所有:有一份看似稳定的职业,终日靠着薪水过活,“他们的世界没有光亮,也不知道上面有什么”。而那些说走就走的冲动、那些风花雪月的浪漫,在时过境迁之后,就像飞机舷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都成了昨夜的记忆。此时,漫长明亮的白昼已经走到了尽头,等待他们的是另一个夜黑霜重的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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