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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堂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2年03月27日        版次:GA10    作者:秦颖

  丰子恺先生漫画《村学校的音乐课》。

  唠叨四  □ 秦颖

  在《私塾记忆》(唠叨三)结尾,我曾写道:“等到南江坪塅里开了保国民小学后,这私塾便开不下去了。而曾祖父也觉得,两个孙子学了这么些年,断文识字,写文算数都能应付,还能喊喊礼,已经不错。加上家里小孩多,张口吃饭人多,劳力缺乏,不想再送出去读了。这对开了眼界,对世界充满期盼和想象的父亲,无异于噩梦。”

私塾关闭以后,父亲(秦旭卿)的同学不少去了老粮仓的望北乡中心学校。那些同学回来,谈起学校的学习生活,令人神往。邓衡源、马命军尤其喜欢说:老师都是在外面读过新书的,课程里还有地理、体育,早晨起来以及课间都要做操。课余时间,赛跑、打球、写字比赛等等活动搞得不亦乐乎……邓衡源善交际、朋友多,还吹嘘跟校长也说得来等等。父亲听得心里痒痒的,表示想去读书,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祖父反对,一家之主曾祖父犹豫不决。

  家里虽然有一百二十亩田,算是小康人家,父亲和伯父(秦旭泉)都被人称作饱饭仔,可是外人并不知道,一年中也有喝粥的时候。家里人口多,虽请了长短工,但主要劳动力还是祖父,他只盼着两个大儿子早点帮上忙。若送出去读书,不但没人帮忙,还得负担学费生活费,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人的境遇和命运,在很大的程度上跟眼界相连。若比一般人看得远一些,又有办法和能力实现,那就不一样了。追求梦想需要勇气,更少不了智慧。望北乡中心学校的校长喻镜冰先生是当地有名的绅士,说的话相当有影响力。他的家住在摇渡河马家滩,每周从老粮仓步行回家时,都会经过山墈脚下,对秦家的情况多少知道一些。我的曾祖父对他更是敬佩有加。父亲知道,若能借他的力,读书的事就好办。但对父亲来说,这位先生仰之弥高,望不可及。于是心生一计:冒名写信,让曾祖父回心转意。他假托喻校长的口吻写了一封信,收信人是邓衡源。信的大意是:听说运七公屋里有两个孙子,长相出众,聪明伶俐,口笔双全,为什么不送来读书?如果以为,在私塾读了点书,认得几个字,写得了文契,算得清数,喊得了礼,就万事大吉,那是做梦。时代不同了,不出来读书,绝无可能出头。赶快醒来吧!

  父亲偷偷完成了这封信。先将信给伯父看,说是邓衡源给他的,又怂恿伯父念给曾祖父听。当时的场景,父亲仍然记忆犹新。在灶屋门外的水缸边上,那边厢伯父有板有眼地念着,曾祖父静静地听着,脸露犹疑和欣喜;这边厢父亲紧张得发抖,一方面是心虚,一方面是焦虑。

  毕竟曾祖父对两个孙子看得重,也寄了很高的希望。送出去读书,相当于进了洋学堂,更何况是如此有影响力的人物的意思。祖母开明,她希望儿子出去读书,并不心疼要拿钱担米。这事就这么定了。

  家里从来没有送过学,筹备读书的用品也是件不小的工程。被窝蚊帐席垫子,洗脸巾木脸盆,都只备得起一件,另外还得准备两人穿的衣服等等。用什么来装这些行李,又是一个问题。祖母想起了自己出嫁时用过的篾笼子,婆姨出嫁时借走了,于是特意回娘家接了回来。

  1942年,两兄弟进了新学堂。

  校门外的墙上,用黄泥浆涂抹了“望北乡中心学校”几个大字,用墨描了边。据说是教图画音乐课的杨金侬老师写的。学校借用的是一间观音殿的场地,进校门是礼堂,穿过礼堂是学校中心的一块空地,对面是观音殿,左右两边是教室、办公室,左边顶头角上的教室过去是食堂,猪栏里还喂了猪。学生的宿舍以礼堂楼上为主,木板地铺稻草,大部分学生住在这里。

  当时正是抗战最艰难的时候,学校的老师大多是从外面逃回来避难的,所以称得上人才济济。在父亲看来,老师们一个个既精神又帅气,以长沙市第一师范学校毕业的为多,老师中,比如长沙过去的王敬董、曾学海等等,教算术的王子台、教语文的胡麓章等等。最初几天没有上课,印象深的是王劲等老师的一场报告,他讲了一篇文章,讲了一些常识。好新鲜。礼堂里有报纸期刊架子,上面的东西觉得读不赢。

  一切的新奇比不上观念的冲击。体育课是咋回事?跳绳打球跑步野营也算课程?一天的学习从朝会歌开始:

  朝暾桂树何煌煌,

  师生齐集会一堂。

  朝气何泽泽,

  师生贵自强……

  看看我们的东方。

  每逢周一,主持人首先念“总理(孙中山)遗嘱”(父亲至今仍能大段背诵),接着老师讲话,对一些基本行为规范提出要求:纸不乱丢、痰不乱吐……

  校门外是大路,转左填平了一块田做的操场。早晨起来出早操,上课中间课间操,都是在这里。做的操跟平常的生活相关联,似乎是老师的自创。比如有个动作,双脚蹲马步,双手在胸前上下轮流拉扯,就像从井里打水。

  学校有各种比赛。演讲比赛、写大字比赛、作文比赛、时事比赛等等,体育比赛更是少不了。

  父亲最喜欢体育课的短跑比赛。比赛就在校门前的路上进行,也有越野赛跑,则要等到秋收之后,办完禾,在田里进行。父亲一百米跑步得过第一,越野赛跑稍逊。他还特别谈到,春秋天气晚饭后,沿河散步,到河滩上玩耍,那情景今天父亲想起来,仍觉得美妙无比,令人神往。

  春暖花开或天高气爽时,学校还会组织外出野营。记得有一次是往灰汤去,步行了三个小时左右才抵达,在温泉附近分组搭帐篷扎营。灰汤温泉有一个很大的泉眼,温度很高。语文老师张后任,将棍子伸进去搅动,噗噗有声。他说这声响跟平常我们烧水,水烧开时的声音是不一样的。到了下午,附近的农民过来挑热水,或在温泉边上杀鸡甚至杀猪。晚上,大家在帐篷周围烧起篝火,围在一起唱歌表演,还请汤泉中心学校的老师来观看。父亲记得当时唱过的一首歌:烧野火。“烧野火,烧野火,野火放光明。漫天星斗对我笑,问我从哪里来,来自青海头,来自鸭绿江……”各组晚上还要派人站岗,防止其他小组来偷袭。

  体育课、课外活动等等,这一切不仅新奇,还医好了父亲一直以来的头晕、脱肛的毛病。我琢磨,也许这就是三四十年代清华马约翰体育教育思想和教育实践的风流余韵:“动是生命与健康的源泉。”体育是培养健全人格的重要手段,体育运动的教育价值,还能间接影响社会。

  时事比赛一个学期有两次。考题形式为填空题和选择题。当时好胜心切,所以也做过一些投机取巧的事。记得有一次考试之前,题目刚刚印出来,老师拿着一份填有标准答案的卷子在看。父亲正好从窗边经过看到了,见有机可乘,便藏在外面偷看,记下答案:---+++,三四三二三。前面是对错判断题,后面是选择题。这次比赛自然得了高分。时事比赛、大字比赛都得过第一名。

  功课有算数、国文、历史、地理、常识等,都安排在上午。一科一次,一次一节。

  喻镜冰先生讲历史。记得讲到清兵入关时,李自成将陈圆圆抓了,吴三桂没有守住,大明灭亡,情绪非常激动,就为了陈圆圆这么个“壳仙子”,把我们一个国家都丧了。

  大个子陈谷全老师教常识。他讲起飞机为什么能飞起来呢,关键在运动。他用报纸示范。动得快的时候就飘起来了,停下来就落到了地上。

  有一次上地理课,地理老师请假,语文老师胡麓章来代课,讲怎么看地图。他讲到如何在地图上分清东西南北。罗传成老师教地理,讲黄河时,强调“黄河百害唯富一套”。父亲说,这一点非常关键,罗老师讲得很到位。晚年他跟邹蕤宾教授聊天,在父亲看来邹教授读的书多,知识极广博,但谈到黄河,也都不知道这个重点。在父亲的记忆中,他的初中老师何业衡,作为史地老师,讲课时也没有把这个当关键来讲。可见,老粮仓中心学校老师的水平。

  我还记得,小时候,家里挂两幅地图,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遇到什么新闻,谈到什么地方,父亲就会让我和妹妹去图上找。随时查看地图,很小就成了我们的习惯。现在回想起来,我突然明白了,父亲对地理的重视,一方面是曾祖父的影响,他吃粮当兵,可以说是走南闯北,开了眼界,回来讲外面的情况,不可避免要涉及地理位置,而用武汉三镇的地形比划屋门口沩水和扬花江交汇处的双江口的地形,说明他的地理知识还挺丰富的。当然,完整的地理知识启蒙还是在老粮仓。

  前面说到的胡麓章老师教语文,很有才。老师拿他的名字开玩笑,调侃说:你何解要跑到山脚下去写文章咯!学校前的这条大路,有一段号称十里悬崖,挑担抬轿都得从这里经过,父亲用了川流不息几个字来形容这里的繁忙景象。大概那个时候,在顺风耳路边上新建了一个茶亭,胡老师在这里写了一首茶亭联:

  杯勺足清心,前路艰难在山水;

  肩舆暂歇息,乱峰环抱此亭春。

  另一位老师张毅任,一师毕业,穿长袍,很帅气,在衡阳当过督学,回宁乡后来这里教语文,也会讲一点文言文。他的课上得不怎么样。记得他讲“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时,不得要领。课上得不好。

  父亲很为自己的写作骄傲。他说,作文比赛,他总是名列前茅。语文考试,每个期末都是第一名。有个同学叫谢敏农,只想得第一。死用功,就是得不到第一。

  七八十年前的旧事,记忆全是碎片。拼贴起来,大致能还原当时学校的图景。然而,父亲那股青春勃发、勇往直前的冲劲,对知识的饥渴、对新事物的拥抱、追求新生活的勇气却是展现无余。而且,他对新事物的关注、接纳和拥抱贯穿一生,直至今天。

  秦颖,出版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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