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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画眉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1年12月05日        版次:GA10    作者:苏晨

  □ 苏晨

  

  我们养老院大院的一角,原来有一片以凤凰木为主的小树林。我的每天晨运,是只要不刮风下雨,绕养老院大院走3圈,每走一圈,都会在这处小树林前歇歇脚。

  凤凰木这位黑非洲的远来客,似乎和我还有点儿“缘”。1954年4月,我从军中转业,落籍广州为民。第一个住处,在小北登瀛路那座小山上。这里在广州解放前是国民党政权的“盐务处”。小山下面统名“湛家巷”的4条巷子,是明代嘉靖年间南京国子监祭酒,吏、礼、兵部尚书,还是奏敕参赞机务,以“王湛理学”(王指王阳明)名扬国内外的大理学家湛若水告老还乡后移居和开“天关精舍”讲学的地方。

  “天关四皓”的故事,好不感人!简老102岁还跑来向湛若水拜师求学,好不激励人也……但已是“过去式”了。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现实具象,是我住三楼头一间房,推窗,伸手可及从小山下长上来的七八棵高高的凤凰木。花开烂漫,红灿灿一片,逐渐倾斜而下,像一处花的瀑布,美不胜收!

  养老院该是我在广州的最后一处居所?想着院中两年前还有的那处以凤凰木为主的小树林,想着凤凰木自始至终在我的住居处可见,真以为它和我有什么“缘”。后来凤凰木被移走,腾出地方盖了房子,“缘”呢?

  过去一早醒来,总是最先听到那片小树里“好鸟枝头亦朋友”的画眉声声,现在它们远去了,有点儿失落感。画眉啼声悦耳,形象美好,性格也招人喜爱,被广州市民投票公选为“市鸟”。依我看不只是广州人,好像广东人普遍都对画眉有好感。如明末清初的广东大文人屈大均,在他的名著《广东新语》卷二十《禽语》中,就持别称道画眉:

  

  两眉特白,其眉长而不乱者善鸣,胸毛短者善斗。

  喜山栖,自调其声,与岩石相应以自娱。

  尤善转声,转转不穷,如百舌焉。

  翁源有画眉村,以多画眉鸟故名,亦贵之也。自化州至石城,一路森林邃谷,画眉尤多,予曾过之,有诗曰:“野花含笑满,山鸟画眉多……”

  

  

  这天我早醒,见天亮还得过些时候,又眯了一会儿。朦胧中一时无来由地想到刚刚醒过来的“睡眠”。有道人白天工作是支出,晚上睡眠是补充。人为了维系生命的延续,一生有很长时间在睡眠中度过。无病无灾的人,睏了就会想到要睡觉,睡够了就会自然醒来。只是年轻人大都睡得较沉,老年人大都睡得较轻。特别是我们这些“90后”的“养老院院士”,觉睡得尤其轻。在我,本来是每天由画眉的啼声唤醒,画眉的啼声不再了,还蛮想念它。

  关于睡眠,我记得有一个比较科学的定义是:

  

  睡眠是高等脊椎动物周期出现的一种自发的、可逆的静息状态,表现为对外界刺激的反应性降低。

  我这人的思维习惯,按我故乡辽东土话叫“野性”,特不安分,这不,正在谈着在正常情况下人每天不可少的睡眠,忽而不知所由地又想到了好像人的意识形态,也会进入不清醒的“睡眠状态”。这是因为我注意到,我们住在养老院里被通称为“长者”的老头子,老太太,从表相上看,远不是岁数大的,就一定比岁数小的“苍老”,常常可见正相反,特别是在精神状态或气质上。

  我做过记者,有点儿小“技巧”,在有意探索的搭讪中,施展“套话”的本领,结果是让我更加相信,意识形态的清醒与不清醒,在人的“自然年轮”上,确实有着一定的反应。

  

  世界知名的日本大作家村上春树也说:

  

  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人的变老不是从第一道皱纹、第一根白发开始,而是从“放弃自我”那一刻开始的,只有对自己不放弃的人,才能活得不会老,老去的只是年龄,不老的是气质……

  

  事有凑巧,稍后几天,家住北京,一辈子办报过来的离休老战友宋群,从电脑上给我转发来一篇不知道他从哪儿得到的以色列寓言故事:《去世以后才知道凶手是谁》。我看这个故事还可以说明,村上说的“放弃自我”,何止只是会使人变“老”!

  

  

  这是一个有文,有图,有鼻子有眼儿的故事,可惜较长,不宜照录,也不当照录。反正我是为说事举例,就“捞干的”,扼要简述,那是:

  有一位年轻的以色列仁兄,开始只是觉得左耳朵有一阵痒痒。他妻子看看,有一个小红点儿,让他赶快去看医生。

  他赶快去看了医生。医生说:“你服6粒青霉素片就会好。”他照办,两天后就好了。

  可是腹部起了红斑,更加痒得难忍。他又去看医生。医生说:“有些人不适合服青霉素,会过敏。你服12粒金霉素药丸,几天后就会好。”他照办,几天后红斑消失了。

  这一回是膝盖浮肿,还发高烧。他慌忙再去看医生。医生说:“这种现象往往与金霉素的疗效相关。”医生给他32粒土霉素让他服。他服后高烧退了,膝盖消肿了,可是肾脏又疼得要命。

  他住进医院。医生对他说:“这是服用土霉素的结果。肾脏是要害器官,不可不重视。”于是让护士给他注射了64针金霉素,说是要把他体内的细菌统统消灭。

  此后他虽然体内的细菌消灭光了,麻烦的是肌肉和神经束也同时遭了殃!医生又说:“这只有服用大剂量氯霉素,才能挽救生命。”

  他服用了大量氯霉素。可他的小命还是没能得到挽救!

  举行他的葬礼。犹太教法师在悼词中用感人的语言颂扬了他与疾病进行的“顽强斗争”。只是到了阴间他才知道,他当初左耳痒痒,不过是给一只蚊子叮了一口……

  这是说,极而言之,要了他小命的真正凶手,竟是任凭“权威”摆弄,没有自我意识,或安于意识形态的“睡眠状态”,即村上所说的“放弃自我”!

  

  

  这时我思维习惯的“野性”再一次发作,这回是又一下子跳到,认为我们这些燃烧着生命最后一截蜡烛头的风烛残年,在最后的日子里,好像也得防着点儿不自觉的“放弃自我”。

  桑塔亚纳在《监牢对话》中说:

  

  岁月盗走了我们的青春,人的年龄无法更改。但是何须对自然在我们生命中划出的必然阶段多戚戚!

  

  蒙田在《随想录》中还说:

  

  老年是人生的顶峰,正如一部戏剧的高潮。

  

  阿密埃尔在《日记》中更是说:

  

  懂得怎样的老年成熟,是睿智的杰作,是生活技巧中最难的章节。

  

  这似乎是还在说,我们这些风烛残年的蜡烛头,一定不能“放弃自我”,依然要放眼于养老院大门外的大千世界,因为森罗万象的社会,激动人心的世事,汹涌澎湃奔腾不息的社会思潮,只有在我们用积极的思维主动去连接它们,才能让我们不会感到游离,寂寞,孤独,意识形态不致陷于“睡眠状态”,精神不致失于对大事的感奋,即实现“老去的是年龄,不老的是气质”。

  哲人们说:

  

  精神是灵魂的空气。

  灵魂靠精神赋予自己以意义。

  

  看起来我们这些“养老院院士”,燃烧生命最后一截蜡烛头的,走在人生尽头的一段路上,还真得认真把持好生命哲学上这个重要课题。

  前几天在电脑上看到96岁的大翻译家许渊冲出镜,他是2014年获得世界翻译界最高奖“北极光文学翻译奖”的亚洲第一人。主持小姐把他介绍给大家,他掏出一张名片送给主持小姐。她向大家扬一扬那张名片读出印在名片上的:“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第一人”。这儿我想插几句话:该是“书销中外百余种”吧,“书销中外百余本”的何止万千,他翻译为英文法文的还是难译的中国古诗古曲。“诗译英法第一人”是指他60多年前的1958年,最先把难译的中国古诗翻译成英文法文。当时最使我动情的,是他96岁了,还在顽强地和死神抢时间,每天干到下半夜两三点钟才睡,发誓要把莎士比亚的全部作品翻译出来。

  这使我想到记不得在那儿读过的:“人越感到生命短促,时间无多,就反而更会有较多时间。”那是指:人感到时间紧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便会把时间抓出水来,也要专心致志于紧迫的,必须的事情,往往会更沉着、机智、果断,以便更有效地获得时间,这就客观上成了效率的产床。

  我信这话,过90岁这个人生大坎儿,“聊发少年狂”偷偷试了一下,也小巫见大巫,前后两年完成了6本每本20多万字的书稿呢,已出版了两本,正陆续出版。

  人走在生命的征途上,不管什么时候,头顶上有个希望罩着,都会走得顺溜些。远去的画眉啊,请相信我,没有你的让我“闻鸟起舞”,我也会继续努力!

(92岁老朽于南海大沥泌冲村泰成逸园养老院。)

□ 苏晨,生于1930年,著名作家、出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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