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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潮州文学史》序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1年12月05日        版次:GA15    作者:吴承学

  □ 吴承学

  20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全国各地的乡邦文献整理与地域文学研究成为学术热点。饶宗颐先生很早就提出“潮州学”的学术理念。“潮州”因潮州府建置而得名,其名取“在潮之洲,潮水往复”之意。有潮水往复,绵延不绝、滋长生发的地方,就有潮声,有潮人,有潮人之文。潮州自古崇尚文化,人文兴盛,故有“海滨邹鲁”之雅称。近几十年来,在“潮州学”的大纛下,潮州的历史、语言、文化等领域的研究已取得丰富成果。但相对而言,对古代潮州文学史的系统研究还比较薄弱。翁奕波、翁筱曼二教授所撰《古代潮州文学史》,有力地推进了这方面的研究。

  岭南先贤屈大均曾编纂了四十卷《广东文选》,在自序中写道:“嗟乎!广东者,吾之乡也。不能述吾之乡,不可以述天下。文在吾之乡,斯在于天下矣。”中国文化之博大丰富,是由各个有特色的地域文化组成的。不理解地域文化,何以理解中国文化?一乡之人对家乡的体认并有意识地进行乡邦文献的收集与整理,追源溯流,探索乡邦文学的发展演变规律,这可以使地域文学进而成为民族总体文学史中自得自立的一部分。地域文学的研究越深入,中国文学史的研究就越全面。古代潮州地区的文献与文学遗存,既直接反映着潮州的历史文化形态,又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中国文学的整体风貌。

  《古代潮州文学史》既有对古代潮州文学之起源和文化基因的探索,亦有对唐、宋、元、明、清潮州地域文学沿革、嬗变的规律探寻;著者立足于“整理国故”和“历史还原”的基本原则,依据古代潮州历代文献与前人遗存之文学史料,以历史演进为时间线索、以文体演变为空间场景,秉承“知人论世”的学术传统,展开对历朝历代代表性作家作品的审美阐释,力图客观公允地还原古代潮州的文学样貌,梳理古代潮州文学传承之脉络。

  纵观该书,可称道之处不少,有几点尤其值得关注:

  饶宗颐教授曾提出,潮人文化源头存在着一种儒佛交辉的态势。这种以儒佛交辉为主要基因的文化土壤,正是古代潮州文学赖以滋长之文化温床。著者认同饶先生的观点,并进一步阐述,古代潮州文化源头除了本土带有南方巫道基因的畲族文化之外,更重要的是从中原传入的儒佛文化。“由于中原文化的长期融入,尤其是官师文化的渗透,潮州文化稍稍地发生了一些变化,儒佛交辉在仕宦阶层与平民阶层渐渐有所分离,佛禅文化不断地走进平民百姓家,而仕宦阶层则选择了崇韩尊儒之正统道路。”因此,古代的潮州文学总体上呈现出一种以“温柔敦厚”的美学风范。这是对古代潮州文学文化特质的整体把握。

  作者认为,“一片江山尽姓韩”的背后,体现了韩愈刺潮积极倡导儒学道统,大力促进中原文化与潮州本土文化的融合,改变了古代潮州文学文化贫瘠的状态。著者从移民文化融合与历代流寓先贤典范力量的角度,揭示了古代潮州文学所特有的,中原文学的长期栽培与本土文学的拔节滋长互相融合,本土作家之创作和寓潮作家在潮期间之创作互为促进的个性特征。

  作为地域文学史,为乡邦存文存人是题中之义,如果说主流文学史是在经典化的删汰过程中演进,地域文学史则更为重视文化的层积。因此著者要尽可能蒐罗、爬梳和整理大量较少研究者关注甚至知者甚少的文献,并从中攫取学者的思想、学术观点,作家最具代表性的诗词文章作品,呈现在读者面前。这既考验著者的识力,也是本书学术价值的体现。如本书对明代唐伯元的发见,除了阐述其论说性散文承载其理学思想,指出其核心思想除了否定阳明心学,捍卫程朱理学正统地位之外,还有他的强调立志,要求诚心于学,反对以悟入学的治学观点,更进一步援引其南北文学观:“北人宜南声也,而学必北;南人宜北学也,而声必南。……学不改北,而声不易南。夫是之谓中和。中和者,道也。”唐伯元认为北方文学长于哲思,南方文学长于形意,其南北互补文学观,既是南北文学不同论的补充,更进一步以互补而引申至道,颇有见地。

  古代潮州词人词作一直仅有零星的记载,直到清代才逐渐发展起来,除丁日昌和曾习经较为知名外,其他词人词作大都湮没无闻。如布衣诗人姚行轩,17岁开始旅居江浙上海一带,有《远游词钞》一卷,著者对其词作风格进行了剖析与总结,揭示其词风学稼轩豪放派一路,既有云游自在,布衣坦荡的豪情;又有远离家乡的羁旅乡愁,亦有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的长嗟短叹,而由僻处岭海一隅到遍历大江南北的经历,山水际遇尽入词中,亦体现了文化边缘区与主流文化区文化交融下潮州词人词风的独特面貌。

  全书对地域文学作品的解读,仿佛展开一幅乡情满怀,乡音依旧的画卷,而文体与地域特色碰撞的火花在谢锡勋的《潮州荔枝词百首》中发挥得淋漓尽致。谢锡勋的竹枝词以岭南佳果荔枝为题,展示了潮州乡土人文的风貌。如写荔枝运至南洋的“轮菌番舶如梭织,载得荔枝千万坛”,诗下有序曰:“汕头果市,聚于金山街。每当荔枝盛出,南商之业杂咸者,以鲜荔枝浸淡盐水,装置磁瓮,由轮船载赴南洋诸岛,七八日可登彼岸。虽略带酸咸,然乡味所在,人争购之。销场颇畅,出口不计其数。”此序与诗互为发见,细致描述荔枝腌制后通过海船运输的场景,既可一窥清代潮州海外贸易的繁华,又可见南洋侨胞与家乡舌尖上的情感链接。谢锡勋的荔枝词以鲜活而又趋于通俗的文字,为清代光绪年间潮州留下一幅幅洋溢着地域文化气息的剪影。

  古代潮州文学史的研究,这一学术课题的内涵与外延并非一成不变。随着研究的深入推进,基于研究者不同的学术观念,自身学术个性与理解的立场,或受研究条件的影响,文学史会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未来,随着文物和文献资料的发掘与利用,随着研究者思维方式与时代学术思潮的变化,古代潮州文学史必将生发出更多的学术生长点,我们期冀着更多的研究者参与到这一领域的研究中来。

  读了《古代潮州文学史》,我又想起屈大均。屈大均身处明清之交,对于桑梓之地、父母之邦的文化别有怀抱而一往情深,他说:“广东者,吾之乡也。一桑梓且犹恭敬,况于文章之美乎。文者道之显者也。恭敬其文,所以恭敬其道。道在于吾乡之人,吾得由其文而见之。以为尚友之资,以为畜德之本。岂非吾之所以为学者乎……然予将终身以之,若愚公之徙太行,精卫之填东海,不以其力之不足而中辍也。”(《广东新语》)屈大均表达自己恭敬乡先贤之道与文,愿意以搜寻、保存、传承乡邦文化为志业,“终身以之”。翁氏父女孜孜不倦地研究潮州文化,从《近现代潮汕文学·海外篇》《现当代潮人文学史稿》,再到这本《古代潮州文学史》,对潮汕文学由古至今,由本土兼及海外的学术梳理与发展探寻,也颇有“愚公之徙太行,精卫之填东海”的执着精神,令人感佩。

  奕波教授年轻时上山下乡到了海南,“文革”结束后,即参加高考进了大学,后来,长期在汕头大学任教。我和他是同乡、同辈、同行,也是相识数十年的老朋友,在许多方面有共同语言。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位诚恳、低调又执着的学者。筱曼是我的学生,我们认识也超过二十年了。她在中山大学读本科,硕士阶段免试推荐到南京大学随张伯伟教授学习,博士阶段又回中山大学由我指导。她的博士论文题为《学海堂与岭南文化》,现为华南师范大学的副教授。潮汕人对家乡有一种深厚感情,难得的是,翁氏父女都有一种特别的潮州文化情怀,而且都是对乡邦文化有研究的学者。父女合撰一部地域性的文学史,是一种少有的缘分,也是乡邦文化的一段佳话。

  (《古代潮州文学史》将由汕头大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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