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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医生的叹息:“我自己就是大夫啊”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1年05月30日        版次:GA14    作者:马拓

  警察故事

前几天我当班处理一起事件时,碰到一位事主,是个河南的医生。医生在老家就职于一所还不错的市级医院,专职给患者扎针灸。他喜欢别人叫他大夫。

吴大夫今年刚刚四十岁,带着自己年近七旬的老母来京看病。他说老太太脑袋里长了一个肿瘤,想做个开颅手术把瘤子取掉。但北京医生诊断半天,跟他说了利害关系后,他还是决定保守治疗。我问他和母亲在北京住在哪里,他说他有一个出嫁的妹妹在京务工,他们就借住在妹妹的出租房里。那天是他们离开北京的头一天。

吴大夫和我印象中自信、健谈的医生形象有很大出入,整个交谈过程中他唉声叹气,愁云惨淡。我最初以为他在担心母亲的病情,但后来听他描述,老太太的肿瘤还是良性,只是医生担心过早开颅反而会令老人吃不消,所以建议先用药物控制,及时复查以待来日。他见我比较真诚,便又吐露了一些心声,说是昨晚上因为母亲看病的事,他还和妹妹大吵了一架。妹妹建议尽早给母亲动手术,免除后患一了百了。毕竟老人被肿瘤折磨得总是偏头痛,视力也受了一定影响。吴大夫却相当谨慎,害怕贸然把老人送上手术台,得到的却是后悔终身的结果。兄妹观念不同,遂发生不睦。

最终吴大夫始终不敢跟妹妹翻脸。毕竟今后还要经常来北京复查,一旦开罪了她,自己就少了助力,说不定每次还要多出一笔宾馆住宿费。所以吴大夫忍了。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真正让他发愁的,是钱。

但聊着聊着,我却发现经济问题似乎也不是他的痛点。他是正式的医师,有行医资格证的那种,在老家医院,他是正经的、有群众认可的中医。每天找他扎针的患者络绎不绝,大家排队拿号,据说去晚了还要等床位。他手法精湛,可以调理各种不适和衰弱。医院根据业绩给他开提成,他的工资待遇也不算低。

他们疼痛科室的主任听说他带母亲去北京看病,还特地给他开绿灯,让他放心地去,找人代他的班,让他有任何困难就跟科室提。言外之意是如果真的负担不起,单位里也可以给他搞募捐或者众筹,毕竟他也是单位的骨干力量,同事们不会坐视不管。

挺温暖的信号。有这样的后盾在,吴大夫不至于失落绝望。

“你到底在烦躁什么呢?”我给他倒了杯水,忍不住问道。

他拿着水,没喝,盯着水面看。水面上什么也没有。

“我自己就是大夫啊。”半晌,他说了这么一句。

我才意识到我问了一个多么不该问的问题。

是的,他自己就是医生,现在却要带着自己的老母,远赴千里之外求医问药。他明明自幼学习医术,明明工作、生活在医生的圈子里,明明受着那么多患者的肯定,此时却对自己最亲近的人的病痛无能为力。医生到患者家属的转变,也是梦想到现实的落差。

吴大夫跟我说,从那时候起,他才忽然发现自己当初学医,本就不是冲着什么济世救人的高尚动机,更不是奔着能挣多少钱去,而仅仅就是想着能多照顾照顾家里人,老人孩子生病自己能搭把手。这些年自己从大学毕业到实习,再到转正和考上医师,再到受到无数患者认可,恍然间他对自己这份职业受用不已,而没料到母亲的一场灾病,彻头彻尾把他打回了原形。

那些荡气回肠的誓言和梦想,不过都是用力过猛的热血一腔。只有到了至亲至爱真正需要自己时,才会明白自己到底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那天吴大夫走后我思考了很久,有人说他玻璃心,有人说他太执拗。但我知道,此刻再多的评判对他也毫不介意了。人一旦真正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就会不顾一切地去捍卫与守护。可惜我们中间大多数人顿悟得都太晚,有的甚至晚得在临死前一刻,才会追悔莫及。

(作者:马拓,警察,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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