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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是后排的学生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1年04月18日        版次:GA13    作者:梁突突

  作者:梁突突,社科研究者,现居东京

  人就是这样,在后排的时候羡慕前排学生和老师打成一片,在前排又怀念后排的学生和老师、或者学生们之间“打成一片”(这里可是真打)。

  我被发配到教室后排

  我上小学的时候,是个十足的蠢货,货真价实那种。举个例子,小学二年级期末考试,数学得了22分,应该是要留级的,但爸爸觉得我这样的蠢货,无需浪费光阴在啃书本上,赶紧从法定义务教育阶段混出来才是正事,就向学校求情让我顺利升入小三,继续扛着蠢货的大旗。

  事实上我也不负众望,顶着烂名声,出现在学校每个角落,将所有的心思都花在玩儿上。那个时候我的个子大跃进了一段时间,加上妈妈会养孩子,我变得圆嘟嘟,这样的结果就是我越发像个笨蛋了。而求情升入高年级这件事情还在继续发酵。给别人的印象就是,一个蠢得无药可救的傻逼,没有留级,和其他优秀的孩子一同升入了高年级。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小学的座位是按照大小个儿来排的。我自然常是倒数一两排。这里几乎集中了每个班上所有的怪胎,调皮的捣蒜的个子高的烧炭的,五王八侯,啥货都有。一开始后面只是个子高的,后来那些不服从老师管理的就被扔到后面的垃圾堆里来。这里就像世界的边缘一样,常常会被前排的好学生用翘望的眼神瞄上几眼,几乎都要手搭凉棚了,差不多就像住在纽约的白人精英看撒哈拉以南的黑非洲难民一样。

  其他人我不知道,但我学习差,又不听老师话,坐在后面心里很是踏实。实至名归的踏实感。

  另外,为什么学习垫底的人都长得奇形怪状呢,从那时起这个疑问就种在了心里。看看那些学习好的学生,坐在前排,个子娇小,手臂纤细,皮肤粉嫩,眼睛水灵,让我们这些后排的学生羞得低下了形状不一的脑袋,趴在桌子上睡觉。有段时间羡慕班上一个坐在第一排的奶声奶气的学生,脸蛋蛋水嫩得一吹可破,入口可化,让人有想当妈的冲动。我们这些粗糙的男孩子只能蜷缩在自己的垃圾堆里,互相开着玩笑,忘记现实。

  

没有被人期望,

是多么逍遥自在

  后排的世界是这样的。

  老师对这里的学生没啥要求,只要别给课堂添乱就谢天谢地了。课堂提问也不会波及到这里,除非捣乱说话递纸条的时候提问才会找上门,老师即以回答不上问题为由罚我们站。

  你要知道,没有被人期望着是多么逍遥自在呢。大家在上课的时候就在讨论下课后玩什么,谁去占乒乓球的水泥案子,谁去隔壁班王小鹏那里借还能用的乒乓球,谁去占领双杠,谁去水房打点水,谁和副校长的儿子悄悄去体育材料室摸篮球出来,谁去小卖部买消暑三件套,等等,这些在下课前五分钟都已经分工完成。这时老师在布置课后作业,也懒得管我们的交头接耳。

  后排是各种荤段子的发祥地。这里有留级的学长,还有喜欢租各种奇怪封面VCD(当时还没DVD)的同学,他们往往年龄较大,已经开始长胡子,并且不知道修剪,参差飘逸地丛生在嘴巴上下,吓走前排个子矮小的黄毛丫头。性启蒙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生物课本?开什么玩笑,初中生物课生殖系统那一章老师让对着黑白的剖面图自学,这能看懂吗?

  初一我们啸聚在后面两排,以致前排的萌妹子小正太都不敢走后门进出。留级的学长边说边拈着自己边幅不修的胡须,得意洋洋,把从更高年级学生那里听到的段子,加上料,再贩卖给我们。每个听众都心急火燎地等着情节的推进,但是又不好意思催促,害怕被人笑话不矜持与猴急。人们紧紧把讲段子的同学围成一团,或坐或立,屏住呼吸,教室里嘈杂的声音完全侵入不到这个寂静的小宇宙。大家焦急地等待着一些字眼的出现,就好像动物园猴山上等待游客抛食的猴子一样。

  突然上课铃响了,听众如释重负地发出声音,有的哈哈哈笑,有的哎哎哎叫,总之要对自己的情绪有所表示,并迅速地做出要返回自己位置的姿态,以此表明这个故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后听也行,以后不听也罢,自己还听过更劲爆的段子呢。但是等着这堂课一结束,前一节课听了一半故事的人,又都有意无意地摸索着回到了段子手同学的桌子周围。有的人甚至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地绕过讲台,先和前排的同学一边闲扯几句不咸不甜的淡,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瞄着后面有没有形成剧场。如果刚下课就过去,自己荷尔蒙驱动的猴急心态会暴露无遗,如果去晚了又怕错过高潮,这样监视着大家的汇聚速度,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围拢过去,做到与组织保持一致,又保存了自己作为小男生的矜持与自尊心。

  后排学生容易满足,并呈现出快乐。因为本身对自己的期望不高,所以每取得成就都是对自己莫大的奖励。所以很难看到他们悲伤的样子,为成绩而苦恼这样的事情在后排不会发生。生活在他们这里就像顺流而下的水一样,跟着水流就行,走到哪是哪,停到哪就上岸歇息,晾晒衣服袜子,生火煮食,摆杯啜饮,然后再上船随水而行。

  

进了前排后我仍怀念后排的生活

  怀念“后排的生活”是在自己成绩慢慢好起来,逐渐混进前排后的事情了。

  高中的时候开始按照成绩进行座位挑选,据说是为了督促学生上进。第一排黑板的粉尘会飘过来,第三排开始有点远,于是我就选第二排中央。

  前排的学生脑袋瓜子聪明,但是聪明人就会有很多小聪明。他们的小心思时常多到自己的内心盛不下,满溢到脸上,写在表情里。讨厌一个人,但是不会像后排学生一样“你大爷的,就是不爽你”这样直接讲出来,因为这样就不“团结同学”了。兄弟姐妹称呼、情同手足的关系,前脚刚分开后脚就对其用“尖言刻语”实施攻击,毫不留情,上演一幕幕相爱相杀的花季絮语。

  后排的情况确就不同了,哪有那么多遮遮掩掩,去你的,看你不爽就是看你不爽,干一架,但最后却成了运动场上的好朋友,打游戏时的队友。

  前排学生当中,相当一部分从小到大都是根正苗红的前排学生。常年担任学生干部留下不少习惯:察言观色,闪烁其词,让别人猜潜台词。前排学生始终活在某种被期待中,于是造成心理压力,内分泌失调的学生数量不少。很多人也不爱运动,结局就是各种痘痘围攻前排学生的脸,让优秀的女生在领奖台上不好意思抬起自己的头,以真面目示人。

  另外,前排的学生彼此之间都是竞争对手。能参加竞赛的名额有限,能获得推荐的名额有限,能排进榜单的人数有限,于是大家不光是同学,时常还是对手。老实说,我在前排的交情,塑料的居多。

不管前排后排 真性情才有快乐

  多年以后回忆起这些往事,完全是因为看了一部讲摇滚乐队的电影《北京浪花》,里面有Joyside的内容。他们讲话的样子和神情,直接、简单、真实、切中要害,一下子让我觉得在哪里见到过这些人,仿佛和他们生活过一段时间,拥有着切肤的熟悉感。不拖泥带水,不拐弯抹角,响亮地说着脏话。仔细想想就是那些在后排的日日夜夜里熟识的人的影子又一次飘了回来。

  看着Joyside在舞台上的喊叫,真实到让长大的自己害臊。摇滚正是疼痛的人的呼喊,心碎人的神伤,无力人的不放弃,信爱者的游吟,是心底语言的直接诉说,是不蒙蔽自己的双眼,是真性情。

  我猜想Joyside他们上学的时候也是坐在后排的吧。单纯直接,没有禁忌,顶撞教导主任,犯错挨揍时表情无动于衷,或者嘻嘻哈哈,甚至和老师扭成一团,旁边的女同学吓得咿咿呀呀躲开,身旁的桌椅被顶撞到七零八散。退学就退学,罚站就罚站,叫家长吗?随便!

  关于前排就没有这么亲切的回忆了。大家关系都很好,但又互相不鸟。人就是这样,在后排的时候羡慕前排学生和老师打成一片,在前排又怀念后排的学生和老师、或者学生们之间“打成一片”(这里可是真打)。在犹豫不决的时候让生活从身边呼啸而过。

  或许真性情才能收获很多快乐吧,不管身处前排还是后排。不要委屈自己,掩饰自己。是十足的功利主义者就不要和追求禅定的人附庸风雅,是单纯简单的人就不要让自己迈进勾心斗角的权力漩涡。你可以说这是锻炼,但同时却也是扭曲。大抵不过随性自然四个字。做好自己的本分,不慕人,不羡鸳,从内心寻找支撑自己的力量,才是持久地获得平和静怡的方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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