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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弄时间的塔布齐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1年03月28日        版次:GA11    作者:谷立立

《无足轻重的小误会》,(意大利)安东尼奥·塔布齐著,汤荻译,东方出版社2021年1月版,58.00元。

□ 谷立立

意大利作家安东尼奥·塔布齐的短篇集《无足轻重的小误会》,是轻而薄的。甚至,如果将它放到整个西方文学体系中来看,也是“无足轻重的”。这本小说有着漫不经心的随性,既称不上鸿篇巨制,也谈不上会对人类的发展产生任何影响。它注定只是一系列短篇的集合,从似梦非梦的角度,用胶片电影的语言,阐述着塔布齐眼中的世界。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好比闭上眼睛站在一个放满钟表的房间,眼前是看不见的黑暗,耳边是层次分明的滴答声,昭示着时间的流逝。

《无足轻重的小误会》出版于1985年,离他后期的两部名作《一切为时已晚》《时光匆匆老去》的问世还有16年。彼时,42岁的塔布齐应该不曾感受到时光匆匆流逝的速度,更没有真正尝到衰老的滋味。但他对时间的迷恋,已经开始渐渐冒出头来。全书共收录故事11篇,主题大多与时间有着紧密的关联。《等待冬天》里有一位老妇人。当她的作家丈夫去世后,她独自回到“大而空阔的房子”里,摆弄一座中国挂钟。“她在楼梯转角处停了下来,几乎贪婪地打开了挂钟的小玻璃门,然后她用手指拨快时针,到八、九、十、十一、十二点。当指针指到十二时,她对自己说:已经是明天了。然后她又让时针转了一圈,她说:是后天了。”

塔布齐就是这样一位摆弄时间的好手。从《无足轻重的小误会》,到《一切为时已晚》《时光匆匆老去》,他的小说就是一颗时间胶囊,随着记忆的流动,缓慢地打破年代的阻隔,将过去、现在、未来统统放在一起。还是在《等待冬天》里,丧偶的老妇人端坐在丈夫的葬礼上,面对来来往往的贵宾,开始了她的神游:“她在那儿却又不在那儿,她只是将身体带到了那儿,却听任思绪随意地在记忆的地图上漫游。巴黎、卡普里岛、陶尔米纳,随后出现了一个简陋却风景如画的小别墅”。

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是时间的流逝,还是意识的转换。显然仅仅用“时间漫步”来解释这个充满意象的瞬间,不免有以偏概全的嫌疑。在谈论自己的作品时,塔布齐提到了“模棱两可”这个词。在他看来,存在本身即是模棱两可。他更愿意将这种模棱两可带入他的写作。在这方面,前辈作家实实在在地帮了他一把。因此,如果我们把《等待冬天》的作者换成亨利·詹姆斯,从《驶往马德拉斯的列车》里辨认出吉卜林的痕迹,大约也没有什么问题。毕竟,塔布齐早就把他们当成引领自己走上文学之路的导师。

这样的小说并不易读。于是阅读《无足轻重的小误会》就成了一次解谜的过程。比如《谜》,完全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谜”。叙述者“我”是一名老爷车手。某天,“我”偶然结识了一位神秘的伯爵夫人,并接受请求,与她一起驾驶一辆1927年的皇家布加迪去法国边境小城,参加一次老爷车比赛。然而,就像她离奇的出现一样,这位女士最终还是离奇地消失了。之后,这段偶然的往事就像悬疑片一样久久地萦绕在“我”心头,不敢轻易忘记。

这样的相遇,不妨称为“偶然”。而在塔布齐的文学世界里,“偶然”无处不在。比如《在这世界之外的任何地方》。这个向波德莱尔致敬的短篇,比《谜》更具有模棱两可的气质。甚至,它和书中的大多数篇什一样,都是人物内心的独白。故事中,一次浏览过期报纸的行为将“我”与早在4年前就已经不再联系的恋人,再次连接在一起。在此之前,“我”就像本雅明一样,在城市的街道上四处漫游,细致打量身边的咖啡馆、电影院、广场、有轨电车,进而宣称自己拥有了“一直美丽甚至过量的自由”。

这句话看起来多少有些令人费解,然而用来描述塔布齐的写作,却是妥当的。在漫长的写作生涯中,他从来没有为自己的作品划出明显的界限,对待写作就像对待人生一样自由:既不那么传统,也称不上前卫;既像长篇叙事诗,又是文字蒙太奇。《无足轻重的小误会》就是一次自由的写作。塔布齐讲了很多故事,但他的故事从来不是完整的。它们藏头露尾,与读者玩着“猜猜我是谁”的游戏。而玩着玩着,就把自己彻彻底底地包装成一个谜。

然而,不管塔布齐如何玩弄他笔下的句子,他要表达的还是寻常的观念。比如生活。在不同的故事里,生活有着各自不同的定义,既有待全面解释,又没有标准答案。而就像塔布齐期望的那样,寻常的生活也是模棱两可的。《谜》中,生活被视为一次约会、一场旅行、一种馈赠;《在这世界之外的任何地方》里,生活就是一座医院;而到了《怨恨与云雾》中,抛开极具学术味道的故事不谈,我们看到的还是“生活的巧合”。正是这种巧合造就了《无足轻重的小误会》。这里,一种误会、一个句子、一则启事、一次偶遇,哪怕只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亿万偶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都给了塔布齐的人物一种契机,进而让现实与记忆走到了一起。

同名的一篇《无足轻重的小误会》,开始于一场正在进行的法庭审判。在叙述者“我”看来,这就像“在目睹一种费解而邈远,然而又投向未来的仪式”。于是,“我”索性一边旁观庭上诸人的表现,一边沉浸在回忆中,想着自己与审判官费德里科、嫌犯莱奥三个人曾经共同度过的旧时光。而所有发生在青春时期的小错误(上大学时填错了志愿、放弃了心爱的姑娘),都可以被称为“无足轻重的小误会”。正是这一连串看似不经意的举动,渐渐演变为“无可救药的小误会”,并在多年以后改写了三个人的未来。

但我们不必责怪这些变故。因为就像塔布齐所说,“数百年、成千年、上百万年来,它一层层地集成起越来越庞杂的线路和系统,直至构成了我们现在的模样和我们正在经历的一切。”而费德里科、莱奥、“我”,以及被三个人爱慕的姑娘玛德莱娜,都不过是时间中的一粒尘埃,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当然,这并非真正意义的自由。因为就算是蜚声世界的作家,也逃不过时间的摆布。与其说《无足轻重的小误会》是一部小说,倒不如说是一台倒数计时的时间机器。毕竟,只有不放弃对时间的执念,才配得上塔布齐笔下那些朝向过去的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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