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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是一个时代的规矩

——读余华小说《文城》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1年03月21日        版次:GA11    作者:赵瑜

《文城》,余华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3月版,59.00元。

  □ 赵瑜

“文城”是一个地名。然而在小说里,余华却并没有让主人公林祥福找到这个地方。文城不过是小说里的阿强随口编的一个南方小城,没有想到,阴差阳错,竟然成为林祥福放弃了他幸福生活去寻找的一个远方。

读完《文城》,总觉得余华起这样一个名字是故意的。是想和小说里民国时期的土匪对平民的杀戮行为做一个对比,文城两个字拆开来,大概是“文明之城”。而整部小说里的人物所遇到的皆是野蛮和战争,这更加确定了,居住在一个文明的城市,是小说里所有人的梦想。

余华在《第七天》里对现实进行了大胆的发言,差不多,他写出了中国新版的聊斋。而这一次,余华又成一个故事讲述者,他几乎是安静地旁观着他小说里人物的命运走向。

阅读《文城》,我会想到阅读格非的小说《月落荒寺》的体验。两部作品都出乎意料地用一个悬疑的开头,而且都是一个女人的失踪。《文城》一开始,林祥福抱着他刚满一个月的女儿来到了溪镇,凭着口音,他断定溪镇就是他要找的文城。他在溪镇的每户人家门前听婴儿哭闹的声音,一旦有婴儿的哭声,他便敲门,求那户人家的女人帮着喂养一下他怀里的婴儿。林祥福是北方人,在小说里,他的家乡在黄河的北边,大面积种玉米,他自幼学做木匠活。这些关键词将他锁定在河北、河南和山东交界处。在民国时期,铁路未通的情况下,过黄河极有可能是从河南的省府开封去渡过,那么,过了黄河便是河南的新乡或安阳。

林祥福二十四岁那年遇到了一对“兄妹”,阿强和小美。他们计划去京城,结果遇到了难处,在林祥福家里借宿一晚。林祥福接纳了他们。之后,“兄妹”两个人中,当哥哥的只身一人去了京城,而妹妹就留在了林祥福这里,说是,等着哥哥回来接她。直到林祥福和妹妹小美成了亲,哥哥阿强也没有来。然而,成亲不久,小美有一天说是去关帝庙烧香,便一去不返,并带走了林祥福家的一半家产。

小说写到这里,仍然是一个普通的故事。一直到小美又一次回来,这一次,小美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是林祥福的孩子。小美决定给林祥福留下一个后代。然而,小美生下孩子满月以后,她又一次消失了。林祥福带着女儿去寻妻,这个时候,一部新的逃离日常生活状态的小说才刚刚开始。

林祥福从黄河之北走到了江南。这是他对自己的人生轨迹的一次背叛。同时,也是林祥福对个人所处的时代的一次出逃。时代本来给他规划好了一个住址,他的出生地,然而,因为一段意外的婚姻。他的人生被重新改写,直到小美第二次逃离,林祥福抱着孩子去寻亲,找到了溪镇,他的人生有了第二种时态。然而,让人悲伤的是,林祥福最后死在了溪镇。

《文城》是一个悲剧故事,故事中所有的人物,都没有好的结局,小美和阿强逃离家庭,最后死在了一场大雪中。林祥福为了找小美,到了小美的家乡,然而,因为一场土匪作乱,他死在了去交赎金的现场。不论是林祥福还是小美,都不是英雄,他们朴素,懦弱,懂得如何爱人,也懂得规矩。是老实不过的中国最底层的小人物。余华的好在于他尊重自己小说的人物,不给自己的小说人物增加一丝一毫的主角光环。不大于他们自身的认知,不鄙视他们所处的时代。

小说里,林祥福家里的一个佃农,叫田大,代表的是一个底层农民的形象,他们在他们所处的时代,是那么的重情重义,不贪念不属于他们的私利。不论林祥福多年不联系他们,他们还是老老实实地给林祥福家里管着家,该交给林祥福的钱,他们一分也不少地给他千里迢迢地送来。可以说,一个底层人物的义,不是他自己的行为,是整个社会的氛围所养成的一些价值规范。所以,这样一个人物,像一束光一样,照亮了那个时代的底色。

小说中,土匪的群体里也有好人,比如那个叫和尚的土匪,收了赎金就一定会放人。被绑的人受伤了,还专门送到他母亲那里,帮他养好伤,再送走。这样一种坏人的义,也是那个时代的一个规矩。

然而,直到一场战争过后,社会没有了秩序,一个非常狠毒的土匪张一斧出现,这个人打破了整个社会的义气。张一斧挑战整个社会的秩序,他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杀人手段更是残酷而灭绝人性。

本来不是英雄的林祥福,因为是当地首富顾益民家的儿女亲家,所以,当顾益民被张一斧绑走的时候,林祥福只能站出来。他逃不了底层社会长期以来使用的“义气”。所以,虽然不是英雄,但他心里也有一个“义”字。他怕死,他还没有找到小美,女儿也没有长大成人。他心里还有诸多地不舍,然而,他还是对着那些胆怯的祈盼着他能去和土匪交易的人说——“我去”。

从林祥福离开家乡,到林祥福在溪镇生活,林祥福已经是一个逃离时代的人。因为,他离开了他所熟悉的生活环境,因为一份心中的念想——“坚持要找到小美”。最终,他死在土匪张一斧的手上。

林祥福的死,成为林祥福逃离他所处的时代的成功的标志。当时代变化,秩序错乱,一个人只能忍气吞声才能活下去的时候,那么,林祥福的死,就是他对时代的逃离。他不想被时代囚禁在一个羞耻的语境里。如果他胆怯,为了活着而退缩。小说也是可以继续进行下去的。那么这个时候的林祥福便不再是原来的林祥福,他成为被时代给束缚了的人。所以,余华在《文城》里,眼睁睁地看着林祥福去死,他小说的第一主人公,竟然在他叙事的中途死去。作者竟然不去施救。这大概也是余华对林祥福的成全。余华让林祥福死在土匪的刀下,林祥福这个人便成功地从他所处的时代里逃离。

这样解释像是一个悖论,林祥福都死了,还怎么逃?一个普通人,他对时代的逃离,有时候最有力量的付出,就是他的生命。而同样逃离家庭和时代的小美却最终死于一场雪灾,相比较林祥福,小美的逃离便是失败的。

《文城》是一个悲剧,余华表面上写一个人去寻找孩子的母亲的故事,而在他隐藏的叙事里,余华写的是一个乱世,乱世里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无力和哀伤。那些大历史中描述的一些数字,或者是几句概略的字句,比如“土匪扰民,时有杀戮”。然而将这样的八个字铺展开来,就是一部甚至是数部《文城》的悲伤。

余华就是想通过这样一部小说写普通人在乱世的丰富而无助的悲伤。他用习惯的四字成语的节奏一点点将读者带进他的叙述里。读完《文城》,读者会发现,作家余华完全隐身。他消失在他的故事里。他不作判断,没有声音。但是,余华是有愤怒的,比如,他对土匪的愤怒,他用大量的笔墨写土匪对于平民的伤害,血液,女性的侮辱,连孩子都不放过的狠毒。这些让读者严重不适的浓墨重写,就是余华的态度。

《文城》作为对中国底层小人物的书写,是成功的。余华通过一个人对孩子的母亲的寻找,完成了一个时代的画像。同时也让这个人完成了他对时代的逃离。至少,当林祥福死的时候,作为读者的我感觉很悲伤。这悲伤既来自于故事本身,也来自于我对那个时代的想象。而林祥福一直没有找到文城,更像是一个暗喻,在他所处的时代,文明还没有到来。他的死几乎在小说的开头,便注定了。这样一想,便又觉得小说题目的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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