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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现实照亮历史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1年03月14日        版次:GA13    作者:吴承学

《濯缨何必向沧浪》,田东江著,中山大学出版社2020年12月版。

  □ 吴承学

从这个意义看,东江所书写的历史,也是因为对它进行指涉而产生的。作为一个古老国土的中国人,内心深处都深藏着各种文化记忆,现实可能激活其文化记忆,而文化记忆又增强对于现实的理解。

我与东江同是中大校友,都喜欢读文史书籍,他著述极为勤奋,经常赠我新著,而我笔拙思缓,无可回赠,常有亏欠之感。近其大著《濯缨何必向沧浪》即将付梓,嘱我作序,对我来说,既是读书思考的机会,也是减少歉疚的方式。

此前,我拜读过东江的许多读史札记,此番结集,又欣赏了一遍。看完书稿,突然产生一个很奇怪的念头:这是一本史学书还是文学书呢?这种想法其实也不奇怪,文心史识,自古以来,都难以断然分清。

《濯缨何必向沧浪》每一篇都是微形的历史。历史的书写有多种方式,有很宏大的叙事,比如二十四史,但梁启超认为那只是帝王将相的家谱;也可以是对细微卑近事物的书写。孔子说,道不远人。庄子认为,道无所不在,蝼蚁、小草、砖瓦乃至屎溺都有道的存在。佛教认为翠竹黄花,尽具佛性。仿此,我们也可以说,史不远人,历史无所不在。任何事物,无论巨细,有形无形,都有其历史书写的意义。古人有诗云:“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而今七字都变更,柴米油盐酱醋茶。”日常生活中,无论是“书画琴棋诗酒花”的雅事,还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俗物,都可以书写成独具意义的历史。比如,糖是日常俗物,季羡林先生就写过著名的《糖史》。《濯缨何必向沧浪》书写的内容,雅俗兼备,但大多是琐屑细微的,主要是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微形历史。这点只要翻看一下本书的目录就很清楚了。

从日常微细生活入手进入历史书写是此书的特点。古今的“读史札记”很多,史学家“读史札记”的题目主要是从史籍中来的,如赵翼《廿二史札记》、吕思勉《读史札记》,都是从读史料入手,所论是历史上的问题,或考据,或发覆,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博闻强记,是中国读书人的传统,所谓“一事不知,以为深耻”。随着近代以来学术分科,学者各攻一个专业领域,专家多而通家少。东江作为报人,似乎更具博物学家的气质和兴趣,虽然他并不是某个学科的专家,但阅读面之广,令我惊佩。其读史札记所涉及的文献,有宗教、民俗、名物、地理、建筑、动植物、科技、衣食住行、帝王将相、下层民众、文人雅士等等,包括各个学科与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每篇文章的起承转合,谋篇布局,皆用丰富的史料层层推进,自然成文,不以虚言点缀,不以套语敷衍。与传统史学家不同的是,其读史札记的话题与灵感主要来自亲历的现实生活,以现实生活为背景和触机,有很强随感性,更近乎文学创作的感兴思维。我们可以看看本书开头几篇文章。《大雁塔》是由法国总统马克龙首次访问西安景点起兴的。《老赖》以临近新年,各地打击赖账之徒的新闻为缘起。《腊肉,臘肉》则由网上一张照片引发。《公主》是到北京参加培训,住在公主坟附近引发的联想。《杜鹃》是由华南植物园看杜鹃花而说起的。他的读史札记往往也具有日记的性质,记录了作者生活轨迹。故其取材是开放式的,在日常生活中发现历史,如行于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俯拾皆是,目击道存。

由日常生活而激发的感兴性思维这点颇值得注意。一些介绍东江“读史札记”的文章说其特点是“借古喻今”。我读东江的文章多年,总感觉到其读史札记主要特色并不在此。“借古喻今”与“借古讽今”虽有区别,方式上是类似的,都有一个古为今用的实用目的。作者先设一个观点,然后在历史文献中选择其所需的材料,为了达到目的,有些材料可能被遮蔽,被改写,甚至断章取义,为我所用。东江的历史书写,追求打通时间空间的隔阂,古今相通,四海相接。正如中国古人所形容写作之神思,“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这是文学创作的迁想妙得。西方学者李约瑟认为,中国人的关联式思考或联想式的概念结构,同欧洲因果式或法则式的思考方式在本质上根本不同(《中国古代科学思想史》)。我想借用“关联式”“联想式”概念来形容东江札记的写作范式。他的历史书写,重在寻找古今之间的关联,有意无意地消解实用的功利目的。举例而言,《公筷》由广州饭馆用公筷述及古代使用食具历史;《豆腐》由贵阳花溪的烤豆腐而述及古代与之种种相关文献,此类文章,如何借古喻今?就其书写的逻辑和主旨而言,都不是出于先行的政治、伦理目的,给读者贯注一种观念,其目的是追源溯流,寻觅真相;其方式是因今及古,让现实照亮历史。由当下触发记忆,激发古典的活性。他追求的是历史的启示,而非现实的影射。这正是此书通俗而能脱俗之处。

德国学者扬·阿斯曼在其经典著作中提出“文化记忆”的概念。他认为,文化经过世代交替之后仍保持它的一致性,能够形成“历时的身份”,这种功能就是文化记忆。文化记忆使得我们保持自我,明天的我如同昨天和今天的我。文化记忆的概念超出了“传统”这个概念的范围,它还涉及遗忘和隐瞒,遗忘和隐瞒导致传统的消失和断裂。他说:“回忆文化建立在对过去的各种指涉形式的基础之上,我们的论点便是:‘过去’完全是在我们对它进行指涉时才得以产生的。”我对历史理论缺乏研究,也许,我的理解是断章取义、移花接木的,但喜欢“文化记忆”这个词。历史是因为我们对它进行指涉时才得以产生的。从这个意义看,东江所书写的历史,也是因为对它进行指涉而产生的。作为一个古老国土的中国人,内心深处都深藏着各种文化记忆,现实可能激活其文化记忆,而文化记忆又增强对于现实的理解。

2020年春节,新冠肺炎疫情汹涌,形势严峻。此时,一张来自日本的照片突然在网上热传,一时刷屏。日本友人在捐赠给湖北救助物资外包装上写着:“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这八个字深深地打动了众多中国人的心。为什么这八字赠语,会产生如此强烈的效果?此关文采,更关文化。这是盛唐时日本遣人来中国学习佛法,当时日本长屋亲王在赠送大唐高僧袈裟上所绣的偈语。鉴真和尚听闻此偈,遂东渡日本,弘扬佛法,这是中日关系史上极为感人的故事。这首诗被收《全唐诗》中,遂成为中日两国共同的文化记忆。此前除了少数专家外,很少人注意到此诗。在武汉疫情的现实语境中,“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一语,突然激活了沉睡千年的文化记忆,触动亿万中国人心底的柔软之处,从而引发强烈的共鸣,瞬间拉近两个民族的心理距离,这是近二十年来少见的现象。有时候,文化记忆具有特殊的力量,千军万马也未必有其效应。

人世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岁月流转无情,人间怀抱依旧。《濯缨何必向沧浪》并不是严谨高深的高头讲章,它是一本有文化记忆又有人间烟火气的书。作者随兴而作,读者也可以率性而读,不必正襟危坐。晴窗雨巷,书房卧榻,或工作之暇,旅途之中,一壶茶,一卷书,随意翻看,闲散展读。也许,你能看到一些未尝经眼的逸闻趣事,可以增长见闻;也许,不经意间,它能唤起你内心的文化记忆,窥见历史长河的斑驳倒影,感受到古典人文传统的脉脉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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