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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桥 老街 老乡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1年01月24日        版次:GA16    作者:李晓

百年老桥去年遭遇洪水而受损,如今静静伫立,工人们还在维修桥礅。 李晓 摄

突来的洪水与“老祖宗”

老桥,是老街人心里的老祖宗。百年老桥的疮痍躯体,深深牵动了万州人的心肠。

去年夏天,一场特大洪水袭击了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老街。老街全线被淹,甚至是几棵高过老街屋顶的树,也差点被咆哮的洪水席卷到树冠处。

经历一场洪灾后的老街,浸泡过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面墙,在岁月里又添了一层深深的包浆。在腊月到来的年关时节,我想去看一看,老街的人在怎么忙年。在老街,有我的血脉亲人,也有我在老街居住时的街坊邻里,他们是我在这个城市里的乡亲。

腊月来了,我漫步在静谧而又烟火袅袅气的老街,依然如乘上一艘老客船,穿越到古铜色的旧时光里去了。正是冬阳天,光影中,老街的房子似乎处处都在均匀呼吸着,它徐徐吐出的气流,弥漫着浓浓的年味儿。

我来到了那座横卧河流的沧桑百年老桥。它静静伫立,工人师傅们还在维修老桥的桥墩。去年7月16日,汹涌洪水肆无忌惮地漫过了老桥,老桥的身子巍然耸立,但几处桥墩被冲毁了。洪水退去,老街的居民们在河流下游沿线找啊找,有人还喊出了声,像是在找自己失散的孩子。

石头也有灵性。整整花费了2个多月时间,那些还躺在河床里的石墩,绝大多数都一块一块给找了回来。那些石墩,可是老桥身上的肉啊,少了一块,在老街人心里,都是割了心头肉的痛楚。

老桥,是老街人心里的老祖宗。

百年老桥的疮痍躯体,深深牵动了万州人的心肠。通过万州区文物部门和专家们的集体会诊,去年10月制定了整修方案,11月中旬正式动工修复。万州的能工巧匠们齐聚老桥,把那些找回来的石墩,一块一块安放在老桥母亲的肩头,再一处一处小心翼翼修复损毁的地方。预计整个工程将在2021年2月前完工。

万老师与他的萨克斯

他早已经把自己生命的根须,如门前那黄葛树的根须一样,扎在、扎紧了老街。

那天得知中央电视台《记住乡愁》栏目的编导记者们在拍摄老桥,我也去到桥边。老桥上,65岁的万老师正在桥上演奏萨克斯,如泣如诉的乐声回荡在老街,是一曲《光阴的故事》。一群小孩正簇拥在老人身边聆听。有多少光阴的故事,在这桥上的风里吹过,在这桥下的河水里流淌过去了。老街居民们亲热称呼的万老师,在部队时就在文工团干过,转业以后成立了自己的文艺演出队,在乡间为办红白事的人家演出。

10多年前,万老师把演出队从30多公里以外的小镇搬到了老街,他也在老街居住了下来。万老师住的那房子旁,有一棵遒劲根须爬满老墙的黄葛树,远远望去,根须漫漫的黄葛树,如一壁凌空欲舞的浮雕。万老师演出之余,就是在这黄葛树下,或者老桥上,演奏萨克斯。

乐声悠扬,也成了老街人心里婉转的时钟。要是几天没听见万老师演奏萨克斯,或是没站在桥上练嗓子了,老街人心里就有一点慌了,开始不约而同打听万老师去哪儿了。万老师还常常无偿地带上自己的文艺队,为社区居民们在楼院小巷义务演出。

去年夏天早晨的那场洪水,万老师在雨声哗哗中刚吃完早饭,不一会儿,就听见社区的熊书记在小喇叭里一声声高喊:“大家快跑,快跑啊,洪水来了,洪水来了!”这个镜头正好被赶到老街拍摄新闻的电视台记者小何发现,后来,小何拍摄的这个画面被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播出,万老师在电视里看见了,他和老街的好多居民一样,流泪了。万老师后来带着演出队去老街清淤救灾,他早已经把自己生命的根须,如门前那黄葛树的根须一样,扎在、扎紧了老街。腊月里,要不是社区的熊书记事先打过“少扎堆少聚集”的招呼,万老师原本打算带着自己的乐队,在老街居民的楼院小巷里,再一处一处地演出。

等中央电视台的记者走后,我来到万老师朴素整洁的家里,想看一看他家里准备了啥年货。几串腊肠挂在临河的小楼阳台边,仿佛正弥漫着煮熟后的诱人香气。万老师告诉我,这些腊肠都是乡里老家人送来的土猪肉经过手工灌的。腊月里,他把一些腊肠送给在老街卖化肥的老刘一家。去年那场洪水,老刘临河装肥料的几个仓库被淹,洪水浸泡过的肥料成了废品,至少损失上百万元。送去那天,万老师原本想好好安慰一下老刘的。话刚说出口,老刘起身,发出爽朗笑声说,“万老师,这可没啥啊,人一辈子哪能不遇到一点事呢,人都还在嘛。你看这河水,平时温温顺顺的,它几十年发一次大洪水,好比人发一次脾气,这不奇怪。”老刘还告诉万老师,今年自己的老家搞乡村振兴,他前不久与老家来拜访的村干部已达成了初步协议,自己也参与进去。

不变的老街与“留下”的温暖

这些年的除夕夜,樊大哥是老巷子里最后的夜行者,沿街沿巷巡逻的他,也是老街除夕夜里一个温暖的身影。

在老街,与万老师家墙挨墙的黄师傅,他在老街摆铺子修钟表、画人像,到今年已有37年时光。我爷爷生前没留下过一张照片,那年有天,我父亲去了黄师傅店铺,由父亲口述爷爷生前容貌,一周过后,父亲去黄师傅那里拿画像,一看见画框里爷爷的画像,我父亲顿时就哭了,太像了,太像了!而今,父亲在家里供奉着爷爷胡须掩喉的画像,一到腊月,父亲嘴里喃喃不停,好似在呼唤爷爷从天而降,回家过年。一到腊月,被老街人亲热唤作的“幸孃孃”就匆匆忙忙去市场买回祭品放在供奉我爷爷画像的案前。“幸孃孃”是我那喜欢半夜起床数钱的妈。但腊月就是一向节俭的我妈花钱的高峰期。我去黄师傅的店铺时,他正戴着放大镜给老街一个居民修手表。黄师傅告诉我,他在腊月里,还要为七户预约的老街居民家画像。

在老街的巷子里,我遇见了沿街巡逻的樊大哥,他就是去年那场洪水过后带头给顽强老桥鞠躬致敬的老街人。其实我本应叫他樊叔的,是他自己帮我纠正了,说就叫老樊或樊大哥。樊大哥是社区小组长和一个楼栋的楼长,他刚从老街一家炉火熊熊、锤声叮当的铁匠铺子里检查防火安全回来。在腊月里,68岁的樊大哥按照社区的工作安排,主要检查春节前的安全工作。樊大哥随身带一个收水电费的小本子,一家一户一店一铺的情况都记得明明白白。

樊大哥是老街供销社退休职工,儿子一次次恳请父亲搬到新城的家一同居住,都被老樊夫妇拒绝了。老樊说,我走了,老街交给谁来看照,谁来看管,我不放心。这些年的除夕夜,樊大哥是老巷子里最后的夜行者,沿街沿巷巡逻的他,也是老街除夕夜里一个温暖的身影。想起我9岁那年,从乡里老家气喘吁吁跑到供销社来买刚到的《西游记》连环画图书,是当年的“樊叔叔”见天色已晚,去老街铺子里给我买了两个大馒头塞到我怀里说,娃娃,快点回家去。而今,那两个馒头还在我心里冒着热气。

黄昏时离开老街,碰见刚到居民家去节前“送温暖”的社区熊书记,他长我1岁,我叫他熊哥。熊哥对我说,一家一家去居民家把准备过年的情况了解清楚了,自己才放心过年。腊月里,熊哥还给在外工作的老街人一一打了招呼,今年春节,尽量就在本地过年啊,家里有啥事,给社区吩咐一下。熊哥为此还专门建了一个老街在外人员的微信群。我握了握熊哥的手说,辛苦了。

从新城眺望老街夜里的阑珊灯火,在它的烟火滚滚里,我觉得如守在一个老炉子前,祥和而温暖。

作者:李晓,公务员,现居重庆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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