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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索鲁的旅行之道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1年01月10日        版次:GA11    作者:林颐

《在中国大地上》,(美)保罗·索鲁著,陈媛媛译,九州出版社2020年12月版,68.00元。

□ 林颐

保罗·索鲁有火车情结。1941年出生的索鲁,在全球游历五十余年,除了南极洲,处处都有他的足迹。他最常采用的交通方式,就是火车。

在索鲁看来,没有哪一种交通工具比火车更能激发人细致的观察。只要愿意,谁都可以在火车上写作(还有睡觉和吃饭)。这种舒缓悠闲的旅行方式,让人对沿途风景以及火车本身留下深刻的印象。搭火车的旅行者通常友善健谈,甚至有点豪放,因为他或她可以四处走动,在无拘无束的状态下,这样的陌生人最能说会道,也是最佳的听众。

搭火车以其缓慢的特征,呈现循序渐进的过程。是目光所及的景物的变化,也是人的心理的逐渐移转。《老巴塔哥尼亚快车》这趟奇妙的旅程,从波士顿搭人们乘坐去工作的地铁开始,接着,陆续换乘一趟趟班车,从北美到南美,从冬季到冬季,“22种不同风情的火车,寒暑和天地在铁路上隆隆转过”。引语来自该书腰封,好的文案精准也动人。

通过乘坐火车能感觉到各国国情和沿路城镇的特性。这22趟列车,既有高科技精确到分秒的都市地铁,也有邋遢破烂早可报废的旧车,拉丁美洲的贫穷落后、动荡不安,反映在火车旅行的体验上,甚至有懒散随性无限期延迟然后说开就开把索鲁扔在旅店却带走了他的行李和护照的糟糕经历。有些时候,拉美在进步,比如,“泛美”号的高效。

索鲁说,全世界火车都有各自的进化之路,他没有见过哪两辆称得上相似的。库图科的慢车可以漫步悠游于美景,而高速的新干线,给予他的感觉却是日本人苦闷的心灵。坐最糟的火车,饱览最美的风景,重要的是,一点一点,抵达。

“唯有坐火车,旅行才会变成连绵不绝的视觉盛宴,穿越起伏大地时一幕幕难忘的景象才会一连串地铺展开来,不会因空茫的天空和海面而中断。火车是让人得以安稳居停的交通工具,能吃就吃,该睡就睡,一切都妥妥帖帖。”索鲁把自己的旅行经历写进了八本书和数百篇文章,步履不停,却从未让人感觉仓促,一切都妥帖,在于那些文笔卓绝的风景速写,更在于他细致入微的观察,对人和事物的洞察力。索鲁的旅行,主要是为了进入异域的人群,聆听他们的谈话,分析他们的心理,以“显微镜”观察不同社会的肌理。

在《火车大巴扎》里,索鲁注意到每个国家的火车上都有反映其文化的必备用品。比如,泰国火车上有沐浴水罐,罐子一侧还雕着上了釉的龙;锡兰火车有专为和尚预留的车厢;印度火车有素食厨房,车厢分成六个等级;伊朗火车备有祈祷用的垫子;马来西亚火车有面条摊档;越南的火车头上装的是防弹玻璃;苏联火车的每节车厢都摆着俄式茶壶。火车上的这些物品,包括乘客和车上的各种小物件,能把当地的社会状况反映得非常彻底。

1986年,时隔六年之后,索鲁再次来到中国,从北京到上海、广州、呼和浩特、西安、成都、桂林、长沙、哈尔滨、大连、烟台、青岛、厦门、青海、西藏等地,索鲁交叉穿梭大半个中国疆域,1988年,他出版了《在中国大地上》。稍有年纪的中国人,读这本书都会有感触。在各地的火车上,索鲁总是能找到说话的对象。在街道,在餐厅,在书店,在宴席上,索鲁总能抓住与人们接触的机会。这些对话和索鲁的行迹,构成了这本书的主要内容。索鲁记录了中国人对十几年前发生的事情的反思,记叙了中国人的饮食习惯和日常生活的细节,敏锐地察觉到了社会流动的分子。在他眼里,中国人热情奔放又生性腼腆,自尊心相当强。他还谈到了人口问题和城市化问题,预见了中国未来的老龄化和人口负担,对求新求快、破坏古迹的城市化进程感到痛心。

我的概述无法表达这部作品的微妙。索鲁触及到的各种古怪的现象,激发的深层的隐痛,只有读过这本书,才能真正领会。

索鲁是有名的“毒舌”作家,笔触辛辣,口齿犀利。比如,他说阿根廷是文化分离的国家,幻想自己是法国式的国家,并且因为经常有人说他们的首都像巴黎,所以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去法国走一趟来加以证实。索鲁对自己的国家,也尽情挖苦。《美国深南之旅》是一趟深入美国南方的旅行。索鲁一边描写南方保守温良的社区环境,一边批评印度新移民在南方遭到的剥削,一边陈述当地人虔诚的信仰,一边讲述三K党的暴行。他刚描述牧师布道的庄严场面,转笔就道:“孩子们在我腿边绕着跑着,像被灼伤的老鼠一样,跑到我们前面去了。”在上下文连接的语境里,才能体会意味深长,而不是在我这样零碎的转述里。

人们很难反驳索鲁,他总是准确地直击痛点,而且,文化素养极高。《在中国大地上》就展现了索鲁对中国历史文化的熟悉程度。随手拈来皆典故。在王府井书店偶遇音乐家章枚,他和章枚讨论新四军和《黄桥烧饼歌》;他跟大连地方接待人员樱花能说起俄国人在大连的历史;他在火车上,可以跟旅客谈论中国古典小说和《闪闪的红星》等老电影。

消除隔阂,打开心扉,相谈甚欢的本领,基于丰富的与陌生人打交道的经验,也基于对旅途和目的地的充分准备。对索鲁而言,读书和旅行,身体和灵魂,是契合的。火车私人包厢是适于阅读的空间,阅读是旅途打发时间的好方式。索鲁的行囊里随身携带着喜欢的书籍。在索鲁的作品里,我们重逢福克纳、纪德、康拉德、吉卜林、毛姆、奈保尔等大作家。通过《旅行之道》,更能集中了解读书与旅行重叠的乐趣。这本书不是实地旅行,是随笔式的阅读札记。索鲁把旅行体验提炼出一些主题,然后把有感触的金句或片段分别归列在这些主题之下,结构上像是一种卡片集合附加评注,读这本书的意义,是对索鲁兴趣和作品灵感的了解,也是对经典游记作品的阅读拓展。每到一处新地方,索鲁就结交当地作家。在《在中国大地上》里,索鲁借助与萧乾、冯骥才等人的谈话,了解中国的过去。在《老巴塔哥尼亚快车》里,索鲁与博尔赫斯会晤,为盲眼的老人朗读。在地中海游记书籍《赫拉克勒斯之柱》里,美国诗人雷蒙德·斯托克为索鲁担任亚历山大城的导游。

索鲁说自己是“永远的异乡客”,旅途半是逃离,半是追寻。在他看来,游记和小说的区别,其实就是记录所见所闻与探索脑海中的想象之间的区别。写游记就是写自传,旅行书是最简单明了的一种叙述,是一项解释,为出现和消失的理由自圆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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