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尚 时代 时间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12月27日        版次:GA11    作者:申霞艳

《头等舱》,黄佟佟著,东方出版社2020年11月版,59.00元。

□ 申霞艳

风清霞明的仲秋季,打开时尚达人黄佟佟的小说《头等舱》,故事跌宕起伏,一唱三叹。小说有一种原生态的感染力,令人迅速进入情境。黄佟佟调动了她近三十年的媒体经验,站在人生中途回望来时路,讲述了同宿舍女大学生们的婚恋、事业和命运。四位闺蜜出生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九十年代进入南湖大学英文系,家庭背景、性情大异其趣,但她们都有不同程度的执念。我将这执念看成70后的心灵烙印:一代从未经过财富、时尚洗礼的人如何面对眼花缭乱的消费社会?如何在风云变幻的时尚更迭面前保持自我及安心、平衡工作与生活?这是当代非常重要的课题。

飞机、高铁、绿皮火车、公交车,不同的交通工具联系不同的阶层,到达不同的世界。“头等舱”,不仅仅意味着有钱,更是一种优越感,一种身份区分和自我认同。在九十年代的校园,飞机尚需仰望,头等舱几乎意味着人生的天花板,拼尽全部的力气才能够得着。由于职业“越位”头等舱的李晓枫在此与同舍闺蜜的周蜜丈夫大胡的出轨狭路相逢。故事由此展开,李晓枫一步步看清了室友周蜜的生活真相,也是当代上流社会的某种缩影。鲁迅曾经说过从小康坠入困顿的沿途会看清世人的真面目。

主角李晓枫是一位其貌不扬、性格保守、坚持自我的姑娘,她凭着倔强的个性进入广州的时尚媒体工作。时尚界的记者们眼界被打开后无不渴望见风使舵、投机取巧,只有李晓枫埋头苦干,凭字数说话,她见证了南方媒体的兴衰,并借助时代风向创造了极受关注的自媒体,且公众号A轮融资成功,尽管由于劳累过度而患了眼疾,但认死理的李晓枫得到意料之外的巨额分红。改革开放的大时代帮助了李晓枫,但是细细想来,悲凉层层浸漫过来。为了捍卫个人独立的生活空间和思想自由,忠实于自身的兴趣,李晓枫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她对自己身为女性有着女权主义的执念,这让她无法清晰地认识男性,也无法直面女性身体的欲望,她拒斥了婚姻,对性有着强烈的羞耻感。沉浸在前卫时尚界的李晓枫内里有着最顽固的传统道德。

周蜜发疯乃贯穿全文的悲剧,叙事像剥洋葱一样层层深入,从阔太的辞职、苦闷、闺蜜的插足、婚姻的失败到丈夫的破产、儿子的沉湎游戏,她一步步走向命运的深渊。她丈夫富贵之后的表现在我们的意料之中,儿子的淡定表现却挑战着我们的神经系统,夫妻恩、母子情在巨富之家都显得薄如纸,每个人都沦陷在自我欲望中。在人生的前半段周蜜的生活甜如蜜: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身段有身段,但是,她是成功牢笼的囚徒,是金钱和欲望的囚徒,她择夫的标准是会赚钱,她可以随时放弃自己的写作和翻译。理性算计控制了周蜜的神经中枢,众星捧月、珠光宝气,她过着让人瞩目的闪闪发光的生活:水晶杯、银器、珠宝烘托出来的华贵世界,与贵妇们互相夸耀,谈论驭夫、健身、美容,目光全在外部世界。以至于曾感恩于她的闺蜜李晓枫也淡出了她的朋友圈。如何创造自我、与自我和谐相处这门必修课,周蜜一直没有来得及修,延宕到发了疯信了佛教之后才补课。周蜜的名字谐音周密,成语讲百密一疏,她在尝尽蜜汁的甘甜之后坠入心灵的寒冷黑洞之中。

还有两位闺蜜:李小贞和“梅兰花”。李小贞陷在自己的小众电影理念中。而回族美人“梅兰花”去了英国,在资本主义国度过上了返璞归真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种地,栽花,每次回国参加同学会依然享受着美貌和清纯带来的优越。二十多年过去了,同宿舍的情缘纠葛反而更清晰地展现出来,似被时光尘封的记忆烙刻在命运的指纹里。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社会瞬息万变,机缘早已注定。李小贞对唯一性的要求不仅表现在她对男朋友的要求中,也表现在她对艺术的固执中,宁缺毋滥,孤芳自赏,哪怕一无所有也不肯低头。“梅兰花”是异族文化养育的,她对待土地、花草、对待人世的千变万化和情感的来去无踪别有一套。很难用好坏善恶来评判小说中的人物,涉及的男性大胡、刘裕德、GRACE等亦如此。困惑、迷失和做梦是青春的标配。他们共同在命运的跌宕起伏中乘风破浪,在追逐财富的滔天巨浪中共舞,几乎无人能全身而退。李晓枫这位胆小谨慎的媒体记者却成了唯一安全着陆者。怎能不叫人唏嘘?

时尚就是一阵风,里面挟持着的是金钱和欲望。《头等舱》的封面上赫然提醒我们:但是每个人都是要下飞机的。其实此话也可以拉长,就是我们每个人最后都是要平等地到上帝面前去,那才是最终的人生考核。这让我想起《简爱》这部女性主义的经典之作,想起简姑娘朴实无华却如星星闪耀的良言:虽然我很丑、贫穷,但是我和你在灵魂上是平等的。李晓枫和李小贞都选择了做自己,虽然各有遗憾,但问心无愧乃无价之宝。改革开放的南方都市给女性提供了无限多的可能性,她们就是橡树旁高高的木棉,纵使摔落也依然独立缤纷。不需要依傍他人是开放时代赋予女性的首要价值。

大量时尚用语和新闻语言的涌入使《头等舱》的叙事节奏偏快,叙事场景的迅疾变化令人目不暇接。生活需要内心有强大的压舱石去应对消费时尚风卷云涌。小说中不时浮现几首辛博姆斯卡的几首小诗、青春时流行过的老歌,这是作者对自我的辨认和青春烂漫的捍卫。

飞机是二十世纪快速流动的最重要的交通工具,人类第一次像大鹏一样在空中飞翔,人类的欲望也随之被打开了。流动、大起大落成了人生常态。《头等舱》乃隐喻,我们每个人都渴望名列前茅,渴望闪亮登场,渴望获得同侪的羡慕嫉妒。无论“头等舱”多么奢华多么舒畅,飞机依然要受气流影响,要颠簸,要经过迷雾。乘客纵使万般留恋高空俯瞰的快感,终究要下飞机,要脚踏实地,要面对庸常人生。

《头等舱》带我们穿越时尚,回顾时代,驶向时间深处。

手机看报
分享到:
返回奥一网 意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