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出唯一真理观》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12月20日        版次:GA09    作者:黄茜

陈嘉映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5月版

在苏格拉底的时代,思想是通过对话产生的。一场谈话就像一条缀满奇花异草的河流——其中有智识的交锋,有诘难与退让,有险峻的转折,宁静的省思,有相互激荡纷至沓来的鲜明的洞见。事实上,当你与一个“既美又高尚又优秀的灵魂”交谈的时候,本身就是莫大的福祉。而即便事实并非如此,即便只是像柏拉图的《会饮篇》,每个饮宴者带着自身有限却具体的经验、学识、性情与癖好参与其中,你听到的是酒鬼的主张或木匠的哲学,心灵也会激动鼓舞,饱尝意外的滋养。

因此,对聪明的读者而言,一本对话体的著作不啻为有待发掘的宝藏。处在对谈的情境中,谈话者往往不会用浮夸的修辞去装饰苍白的思想,也不会选择艰深的术语将你拒之门外。当他力图做到恰当与明晰,矫饰或冗赘的毛病会被轻易克服,所阐发的一切也比深思熟虑的写作更为真诚。如果恰好,这位谈话者是一位语言的艺术家,善于旁征博引和譬喻精妙,读之便更有咳唾生珠、大畅耳目之感。

陈嘉映的《走出唯一真理观》可算作这样一部著作。书中收录了大量的陈嘉映在近几年来的对谈、访谈以及面向高校学生或读者的讲座文字。它并非理路谨严的学术写作,却具有“俯拾皆是”“著手成春”的特点,展现出一个思想者散落在生活中的点点真知灼见。

《我们不再那样感受世界》是陈嘉映2011年7月与艺术家向京的对谈。向京是当代的极具个性的雕塑家,而陈嘉映研究古典哲学。两人术业有专攻,某种程度上都是对方领域的“门外婆”或“门外汉”。而艺术与哲学——就终极意义而言又殊途同归。谈话从陈嘉映年仅十岁的小女儿开始,这是一个细致亲切的话题,随后由个人经历慢慢延宕开去,话语的河流愈来愈宽。向京提到自己在创作过程中时时感到的痛苦,即无法知晓“现有的这一点才能会对世界未来有什么帮助”,她好奇哲学家是否有同样的疑问。换言之,哲学是否于现实生活有用?陈嘉映没有直接答复。他转而讲起艺术家好友丁方,几十年如一日地研究拜占庭和文艺复兴;又谈到朋友邹静之和阿坚,一个通过努力跻身顶流剧作家,另一个却坚持走“不成功的道路”。向京苦恼于创作时“自我实现”和“救赎世界”的矛盾关系,追问艺术家的精英主义思想是否具有合法性。陈嘉映说,如今已是平民的时代,古典时期那种目光向上看,追求神性和“纪念碑式的成就”的理想,在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业已过时。他说:“甚至艺术家也希望他的作品能直接改变世界。这种背景下,对底层的关怀成为衡量一切的正当性标准。”

这场对话涉及一个严肃的问题,即在“我们的时代,艺术、哲学何为?”但它所涵容的信息量远不止于此。伴随话题的推进,从河流的主干道漫溢出许多闪亮交错的旁支,每一条都把你带向意想不到的风景。而你能清楚地看到提问者的执着,对一个答案孜孜以求,也能清楚地看到另一方如何以谦和的、具体而微的、收敛锋芒的方式予以回应和启示。这与我们已习惯的网络上“一言不合恶语相向”的交流多么不同啊。

与周濂的对话《反思和过度反思》,以及陈嘉映、刘擎、慈继伟、周濂的《“说理”四人谈》,涉及的话题更加专门,读来有“众手联弹”或“几家争鸣”的复调的精彩,仿佛不同的河流形成广袤的水系。当中的一些见解振聋发聩。比如,当反思成为人们普遍嘉许的思想活动,陈嘉映却质疑这个“全面反思的社会”,因为“无处不在的反思会威胁和摧毁很多东西,它把原本厚实的东西变得薄瘠。”谈到当代人对现实世界的感受力的时候,陈嘉映常常使用“薄瘠”一词,它显现了人与物之间稀薄的连接,以及随之而来的漂泊感与荒芜感。过度反思和毫无反思一样令人盲视、迷失,只不过盲视于怀疑和解构,迷失在纷繁的观念之林。于是,他告诉学生尽可能去做实际的事——这一点在《何为良好生活?》一书里也有强调——“包括生产劳动,包括养孩子,包括踢足球或打篮球。要靠比较厚重一点的生活把反思托起来,否则,反思会飘起来,我们会飘在反思里。”

《走出唯一真理观》是2016年12月14日陈嘉映为“总学馆”所作的学术自述。这不是一篇对话或访谈录,却延续了他生动畅达的谈话风格。从初识字时的阅读讲起,到经历“文革”、插队、上北大、学哲学、搞翻译、及至留学美国、出版著述、完成博士论文和学术转向,慢慢悠悠人书俱老,真像是讲了一生的故事。这是一个典型的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人的生命旅程,时代提前决定了大部分的命运走向,剩下的半是靠天赋和勤勉,半是“碰上点儿什么是什么”,个人意志只起到很小的作用。印象很深的是他说时代滔滔,无论外界如何天翻地覆,切不可荒废了学业。因为潮流之后,留下的不过瓦砾。对于还愿意扎实读书做学问的人,这段话到今天依然(或者尤其)可作为人生的箴言。另一点是他说哲学追求真理,但不再追求唯一真理。“跟你不同的人,跟你冲突的人,他有他的实在。在具体的思考和行动中跟其他的生活理想对话、互动……你也要在这种争执中变得越来越实在。”本质上,是对异见和差异的宽容,是“上帝已死”,是“爱智慧”。道不同不相为谋,却不妨碍怀着不同的“道”,生活在同一片苍穹下。        ◎ 黄茜

手机看报
分享到:
返回奥一网 意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