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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换人生28年”当事人姚策医院自述:肝癌晚期病痛难忍,目前靠刷信用卡维持治疗费

别无选择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12月07日        版次:GA13    作者:詹晨枫

1. 11月,姚策在杭州治疗。

2. 11月22日,姚策写下绝笔信。 受访者供图

3. 4月30日,两户家庭在拍全家福。

4. 4月30日,等待与亲生父母见面的姚策。

28岁的患癌青年姚策第一次与亲生父母见面时,春意盎然。

为这一场“错换人生28年”后的相见,生母杜新枝特意穿了裙子,那时在场的大多数人,笑比泪水多。

春去秋来,冬日已至。时间推移至今,姚策的晚期肝癌治疗已走到第六个疗程,疼痛剧烈、肿瘤多发转移;随着网络暴力滋长,他发起的公益捐款也已暂停。向死而生,他与当年发生错抱的河南大学淮河医院的纠纷仍悬而未决。

12月初,南都记者探望在杭州治疗的姚策,他说自己有两个心愿,一是多陪伴家人,二是希望涉事医院给个说法。“我特别希望,把所有烦恼的、不开心的、困扰我的,统统留在2020年。”

春天的团圆之后

“前天吐了一天,昨天舒服一点,好不容易缓过来,吃了点药,又想吐。”11月30日上午,杭州树兰医院肿瘤区的病房内,姚策倚在病床上,絮絮地低声告诉前来探望他的朋友。

前一天晚上,姚策没有休息好,痛得很厉害。这天有好几人前来探望,他是个周到的人,慢慢把床摇起来,招呼在医院陪护的丈母娘给客人们倒杯茶,一边感谢着来客,又说来看他不用买东西,吃不了。

床边的输液袋一直挂着,一天要打三种,还是四种?他也说不清了,“挺多的”。

多到手上已经无处可以扎针,护士直接在他的右手埋了一根静脉留置针。病床前的小桌上放着他每天要吃的药,有9包,一小袋一小袋装好,每袋里面又有好几种。几个月以前,他给自己准备了一个药盒,里面放了大大小小六种药,连3岁的儿子楷楷也知道,这是爸爸的药,不能乱动。而现在他说,药太多了,自己老是容易忘吃、漏吃。

所有的治疗都是一环扣着一环。身体里的器官,在治疗其中一个的同时也在伤害着另一个。比如现在,治疗肿瘤的同时让他的胃受到很大的损伤,一天到晚恶心想吐。这些副作用影响着他的意志力,不舒服的时候,他觉得“勇气没有那么强烈了”。与此同时,11月30日,最新的检查报告出来了,“肿瘤又长大了”。他学医出身,自己看得明白。

疾病侵蚀人的肌体,速度之快难以想象。

南都记者第一次见到姚策是在今年4月30日,“错换人生28年”的两个家庭在江西九江重逢。

那时还是春天,阳光很好,两家人约定在九江一家酒店见面。当时姚策一点也不像癌症晚期的病人,他很健谈,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下来,忙里忙外张罗。现场有记者问他会不会痛,让他休息一下。他说还可以,能忍受。其时,即将到来的未曾谋面的亲生父母也让他有些许紧张,为了显得精神些,他前一天特意理了个发。中午,他本打算休息一下,但“睡不着觉”。

两个家庭第一次团圆那天,姚策从一大早开始忙碌,现场人越来越多,热热闹闹到有些混乱。

亲朋好友、媒体记者,寒暄、采访、拍全家福,拥抱、痛哭、希冀、愿望,有太多事情发生。

一直到黄昏落幕,亲人们才渐渐离开安置,酒店会议室内只剩下一些记者。姚策突然折回来了,给记者们准备了饭菜和水,还连声抱歉,说今天招呼不周。

半年过去,南都记者前往杭州探望姚策,他比春天时更瘦了许多。在体重上,患癌前他最胖时有150多斤,一天天过去,他掉了40多斤。空荡荡的病号服挂在身上,脑袋显得很大,大多数时候,他被困在病床上。

奇幻的2020年

对姚策而言,2020年是很复杂的一年,“充满着奇幻的色彩”。

今年2月中旬,姚策在家时突然觉得腹部很痛,去医院一检查,肝癌晚期。“晴天霹雳”,回忆起知道检查结果时,姚策的养母许女士告诉南都记者。

儿子得病以后,许女士想,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无非是割她的肝,这么多年来,她没生过什么病,也没有不良嗜好。3月,她们去上海治疗,见到医生后,许女士就开口,“用我的肝,我是他妈妈。”

命运的转折点被一次寻常的血检揭开。

体检中发现姚策的血型和许女士夫妇的血型都不相符。再亲子鉴定,姚策并非她们亲生。“我的肝也没有用。”许女士说。

两个孩子人生的轨道,在28年前开始交错。1992年6月,江西九江的许女士与河南的杜女士在河南大学淮河医院生产,相隔十几个小时出生的两个男婴被错抱。几经周折,今年4月中旬,许女士夫妇在河南驻马店找到亲生儿子郭威,他已是一名辅警,儿女双全。孩子与父母在火车站相见,母亲抱住孩子痛哭,迟迟不肯放手。

人们一开始都没有想好要怎么告诉患病的姚策。

一个星期之后的4月25日,姚策和妻子带着孩子在公园玩,划着手机,划到一条“错换人生28年”的新闻报道,照片中躺在病床上的当事人与自己同龄、同城、同病。仍心存侥幸的他把妻子拉到一边询问,是真的。

他大脑一片空白,突然感到迷茫和害怕,“(父母)他们是不是要离开我了?”

那天如常回到家,父亲喊他喝汤,姚策却感到尴尬。父亲看他的一个眼神,拿碗的一个动作,得知真相之后再看,他觉得不自然。

犹豫片刻后,姚策终是开了口,“我们生活这么多年,从没发现你们是心里这么能藏事儿的人,你们完全没有必要瞒我这么长时间。”

知晓之后,姚策在朋友圈分享了电影《大话西游》的插曲,歌里唱到:“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来……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命运。相亲,竟不可接近,或我应该相信,是缘分。”

身世明了之后的另一个残酷真相是,姚策生母杜新枝患有乙肝,28年前的错抱事件可能导致姚策未被及时采取乙肝母婴阻断措施。

自幼儿园时,姚策便被检查出有乙肝病毒,当时,养母许女士自责不已,“一下瘦了10斤”,想着夫妻俩没有乙肝,小孩是从哪里传染的?为了给姚策治病,家人从小对他“千宠百爱”,不敢让他累着,也不让他生气,这才稳定了病情,从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都没有任何症状。

如今他们知道了,从小患病的真实原因。

病榻上的绝笔信

28年前在医院发生的错抱,28年后相认的两个家庭曾殷切地希望医院能对此给个说法。

4月30日的团圆现场,姚策养母许女士曾笑着告诉南都记者,河南大学淮河医院曾派工作人员与她们联系,态度很好,相信医院会一起帮助姚策。

孰料,事情此后逐渐偏离预想轨道。

5月8日至5月12日,双方家庭与河南大学淮河医院进行多次协商,未达成一致。双方不欢而散后,医院在5月14日通过媒体表示歉意,姚策养母则说,从未收到医院领导向当事人本人的道歉。当日,开封市卫健委办公室相关负责人告诉南都记者,由河南大学、开封卫健委医政医管科参与的联合调查组仍在推进调查工作,会督促调查组尽快公布结果。

推诿、冷眼、矢口否认……姚策曾称医院的种种行为令他“非常寒心”。此后,他决定不再与医院协商,而是走法律渠道。

9月11日,该案在河南省开封市鼓楼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姚策及其生父生母向河南大学淮河医院共计索赔273万余元。9月25日,该案第二次开庭时,刚刚结束一个阶段放疗的姚策坐着轮椅,被家人和律师们推着,也来到庭审现场。

为了缓解疼痛,来法庭之前,姚策服了止痛药。

法庭位于三楼,没有电梯,多名工作人员将坐在轮椅上的姚策抬上了楼。当天,河南大学淮河医院赔付先予执行款项10万元,并当庭交付支票,案件仍未当庭宣判。

又过了两个月,法院给姚策生母杜新枝反馈了河南大学淮河医院的最新调解意见,医院同意最多不超过60万元的赔偿。

杜新枝向南都记者回忆,当时,她原本不打算告诉病情愈发严重的姚策,和姚策爱人说的时候,姚策在电话里听到,拿过手机问他,“他很崩溃,很绝望。“杜新枝说。

然后,姚策断断续续用一周的时间,给河南大学淮河医院院长写下一封满满三页纸的绝笔信。

信中他说,“医生告诉我,我现在已经不可能换肝了,只能保守治疗,我知道,我在医院只能等死。”

“我与医院发生纠纷以来,已经过去了八个月,您当时和开封市卫健委以及河南大学一起大义凛然地说不会没有结果,可是今天却依然没有结果。”

姚策在信中写道:“我不想去感慨上天的不公,我只希望这样的人间惨剧不要再次上演。我只想在我生命最后之际,得到一个答案,得到一份公平的裁决。”南都记者12月6日获得的最新消息显示,当天,姚策生母杜新枝与开封市卫健委达成庭外和解,开封市卫健委就其所申请的政府信息已进行书面答复,不过,河南大学淮河医院联合调查组的调查结果仍未公布。

发现“错换人生28年”之后的这半年,姚策的病情进展很快。在上海治疗两个疗程后,10月的复查结果并不乐观,癌细胞在肺部、腰椎等多个部位出现转移,他的身体对先前的药物已产生耐药。之后,他前往杭州市树兰医院进行第六个疗程的治疗。

“最近状态确实非常差,不管是药物反应还是疾病进展,都很差。”11月30日,姚策告诉南都记者。

那为什么还要亲自出庭、亲自写信?

“这不一样。”姚策觉得,虽然同为受害者,但他自己写,对医院来说力度更强。与此同时,父母还有时间可以等待,但他不希望,在他的时间里,等不到“一个说法”。

另一重现实的考虑是,如今他已无钱可用。姚策此前曾发起公益筹款,但也多次表示,公益的钱,他本来不打算用。“我想着医院赔款本来也差不多了,但大半年了,还没结果。”与此同时,突如其来的网络暴力也影响着他。网友们分成很多派,有的支持姚策,有的支持他的养母,有人则是郭威的粉丝,互相争吵、恶语攻击、经常有网友举报他的筹款项目,他需要不断自证,现在,公益筹款已经暂停。

回想起这大半年的动荡,姚策说,4月底两个家庭第一次见面时,他还有很多选择。可以选择放疗,选择化疗,选择为肝移植做准备。

但走到今天,治疗方案越来越少,像28年前他不能选择被错换的人生,现在,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病痛难忍时,南都记者问他,想过要早点解脱吗?

不会。姚策没有犹豫,为了家庭,为了孩子,他说要坚持下去。

“大彻大悟”的冬天

如今回想,姚策觉得,得知错换人生之前,自己对30岁的规划是功利的。

“所有的目标都是物质目标。”30岁,要开什么样的车,在九江要买什么样的房子,小孩读哪一所幼儿园,有多少存款……这是他对人生30岁的规划。

他也完全相信自己可以实现这些目标。大学毕业后,他在九江的医保局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辞职出去闯荡,做电商。对这一行,他是小白,“像傻子一样”。摸爬滚打好几年,从一个人打工,到管理十几个人的团队,再到管理上百人的工厂,一步一步走下来。

从前,忙碌是常态。负责的工作越来越多,老板也看重,姚策不想辜负老板的期望,只有不断努力。广东、上海、全国各地,常年在外面跑。

“去年这个时候我在广西北海,公司投了两个厂。我和同事当时天天吃海鲜,穿着短袖,一个星期还去打一次篮球。”12月1日,坐在杭州的病床上,姚策谈起飞扬的过往。

他开玩笑,要是知道生病,我什么都不做就在家里。谁知道呢?

以前,姚策从不给自己放假的机会,他形容当时的打拼是“无限地给自己充电,时刻在竞技状态”。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去年冬天,爱人熊磊想和他一起去厦门玩,他没去。去年订好了今年刘德华演唱会的门票,今年演唱会取消了。今年过年时,家人也想着出去玩,因为疫情也去不了。

后来,他查出肝癌晚期,成了“错换人生28年”新闻的主角。

“经历过之后才有大彻大悟的感觉。”姚策告诉南都记者,“错换人生28年”带给他最多的是人生价值观上的巨大触动。

一些以前很少考虑的,精神方面的目标,在今天的他看来尤为重要。被社会关注以来,他收到了很多爱心和帮助。本来就性格乐观的他建了病友群,和天南海北的病友们互动交流,互相打气。住在医院,总有网友来看他。病区里的病友们知道他的经历,给他送来热腾腾的土鸡蛋和水饺。有高中生手写信件鼓励姚策,对他说,“别害怕,我们大家一直都在。”

姚策形容,这让他感受到“世界上充满了爱”。这是以前那个一心想赚钱的他做不到的,曾经的他回报社会的方式限于“朋友圈里看到捐款链接,就力所能及捐一下”,现在,他想把社会对他的帮助尽可能地传递给更多的人。

他常提起电影《我不是药神》,第一次看时,姚策想起在医院实习时,他见过很多这样的重症患者:医生告知,手术费加后期住院最少准备多少万,花了这些钱也不一定好。“一些农村的患者听了之后就不治了,趁着还有一口气回家去。”有这段经历后看电影,他每每难过落泪。

现在,他“根本不能看”。影片中患病的黄毛、王老太太等人,他越看越像自己。

“电影里面有个老太太说,我病了4年,吃了4年药,房子没了,家里垮了,真的就是这样。”姚策向南都记者介绍,早在4月底两家认亲前,他已花了将近50万,随后他前往上海、杭州等地治疗,有的自费药物价格高至数万元一支,交一次费,没几天便花至殆尽。除了治疗,前来轮流照顾他的父母、妻子的生活起居、房租等也是巨大开支。“肝癌的高额花费,对每一个普通家庭来说都难以承受。越是这样,像电影里程勇那些社会爱心人士的帮助,对我来说特别重要。”

病程至今,姚策说,对物质方面看得越来越坦然。他说,2020年以来最大的改观是,意识到人在这个世界上的价值,不是一定要取得什么样的成就,挣到多少钱,而是去帮助他人。“我把我的事情和其他人分享,能鼓舞一个是一个。”

不仅是他个人的改变,姚策觉得,帮助他人将是他未来教育孩子的重要方向。儿子楷楷今年10月刚满3岁,在上幼儿园。他希望,楷楷以后能够成为一个有担当的人。

“我很希望带孩子去一些偏远的山区看看,让他理解生活,让他有社会责任感。”姚策说,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12月初的杭州,冷风萧瑟,姚策打算第二天出院回家:已产生的治疗费用靠刷信用卡维持,已经欠了七八万元,当天又有医生前来催缴,对于未来,他已不知钱从何处来。丈母娘一边收拾一边看车票,有两趟车,一趟比另一趟便宜20块钱。

他们选了便宜的那趟,姚策说,“省点留给孩子。”

采写/摄影(除署名外):

南都记者 詹晨枫 发自浙江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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