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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公留下的宝藏 勾住我魂魄多年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11月22日        版次:GA16    作者:李愈芸

  人间

  作者:李愈芸,教师,现居安徽岳西

老屋五间(严格地说只四间半,东头那间是半披)房子一字排开,中间三间正屋是太公建的。从堂屋往东,隔壁一间是爸妈的卧房,当年太公的卧房就在这间的板楼上,那时爸妈还没结婚。前方用木板隔出条一米多宽的走道,通往顶端的半披小房。小房是储藏间,堆放着杂物,我们到那里取物什或藏猫猫,都打走道经过。走道外沿的墙上有扇小窗,狭小,局促,采光性不好,走道里光线暗弱。晴好的天气,光线充足时,抬头可见窗户上方墙上,有一方形的凹坑,半尺见方,约一厘米深,有点像雕刻的阴文。也是黄泥封堵的,只是泥色异于周遭,鲜亮许多,且粘合得也不甚严密,一看就是后补的,像旧衣服上打了个新补丁。当然不是墙窟窿眼儿!墙窟窿眼儿通透,比这小,它是人掏空后给堵上的。这看上去稀松平常的地方,却有股无形的魔力。从通道里走过,每每拽住我们的脚步,粘住我们目光,勾住我们的魂魄,引发我们联想翩跹。长辈们说,那是太公(曾祖父)留下的宝藏!

太公在四邻八乡颇有声望

我出生时,太公过世好些年了。老屋后山一丘隆起的土堆上,长满了芜草和杂柴。这是一座坟包,连块墓碑也没有。小时候,每逢清明或过年,父亲领我们祭祖扫墓,他指着坟包对我们说:“这是你们太公呢!他在世的时候……唉!”说这话时,父亲不胜唏嘘,目光灼亮而悠远。

这是我对太公最切近的了解。关于太公的信息,从侧面了解到的远非这些。

太公的身份很复杂,以道士为业,兼做风水先生,还不限这些。他并未当过什么乡长保长甲长,却在四邻八乡颇有声望,地方上大事小情他不到场少了主心骨,算是乡绅一类的人。

我记事时,家里留有不少太公的遗物。据说他有一只铃铛,纯铜制作,质地精良,响声清越,是他做道士念经伴奏用的,因怕给公家人看见,家人藏得隐秘,我始终没见过。奶奶房内有只厚重的衣箱,翻开层层衣物,下面埋着一只紫色圆盘,面上密密地刻了许多字,一动,中间一根红色的指针左右摇摆,最终指定一个方向。家人神秘地告诉我,那叫罗盘,是太公看地理用的。八九岁时,外祖父来我家住段时日。外祖父吸烟,父亲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把水烟袋来。那烟袋黄铜做的,擦得锃亮,很精致。上面装有烟嘴,一根弧形往后弯的吸管,下面肚儿里装水,捧在手里一吸,呼噜呼噜直响,吞云吐雾,特有范儿。就这物什,方圆几里地人家都不曾见过,只我家有,它就是太公留下的古董。

两年前,兴德叔趁我假日回家,来我家玩,还说起过太公的事。亲邻们哪家揭不开锅,问他借米借钱,他总是先同情一番,说理应出手相助。然后话锋一转,告诉对方自家日子也不好过,不过他可以帮忙向谁谁家借,并真的照办了,弄得人家感恩戴德,早早将借物还上。其实他家里就有。太公除了做道士、帮人家看风水,自己也种庄稼,为人处事圆滑得体,又有心机,因而在方圆一块,算得上殷实的人家。

太公去世时说“留了点东西”

太公去世时,正值三年饥荒期间,为料理丧事,家里卖了一头半大的水牯做丧费,而他一个铜板也没留下。据说太公压根没提到过关乎钱的事,奄奄一息时,他将爷爷奶奶喊到床前,空洞的目光盯着墙上,枯竹般的手指向那凹坑,交代说:“那儿留了点东西,不到万不得已,谁也别动它!”家人这才注意到,老人家不知啥时在墙上掏了个洞,更不知道里面藏了啥。太公没再说,家人也没问。

太公死后,传言四起。大伙儿纷纷猜疑,凭太公的家底和为人,一定留下不少好东西,要么是我家人知道不说,要么藏在隐秘的地点,绝不可能两手空空。也难怪外人疑窦,就连自家人也不相信。

那年夏天奇热,晚上屋里闷得像蒸笼,一家人到谷场上乘凉。那会儿还没通电呢,只能靠芭蕉扇降温。家里人多,几把扇子大人优先,我热得像脱水的鱼。奶奶一边回屋,一边说她去找找。不一会儿,她持着一把纸扇出来了。月光下,就见那扇子花花绿绿的,似乎是彩纸做的。我觉得新奇,向奶奶讨来玩。凑近一看,竹片做的扇骨,上面糊上了大小不一的花纸,阴绿色,灰蓝色,丹红色……都画有精美的图案,一面中间有人头像,那人不认识。那些纸摸上去比一般的纸张硬些,有质感,且有些粘手,散发着陈腐气息。我问这是啥玩意,爷爷告诉我:这是关金票子,钱呢!仔细看,可不!真有点像我见过的钞票,只是那面额大得惊人:一千元、一万元,甚至十万、五十万元,这该多值钱啊!我的眼睛瞪得像灯盏。爷爷笑着说:“要是值钱,谁拿它糊纸扇!”原来这些钱是当年太公攒的,家里没人知道。到了解放前夕,关金票子停止流通,这些钱成了一沓废纸。太公长嘘短叹了好一阵,一把火烧了大半,剩下的糊了这把纸扇,留着玩。

这样说,太公当年的确积攒了不少钱。大伙儿还说,太公那样精明的人,自然知道金银珠宝能保值,不定我家某处藏有“袁大头”——光洋,或其他的宝贝。而奶奶说,太公过世后,家人把太公可能藏钱的地方都找遍了,一无所获,便暗地猜测,若真留下光洋什么的,除非藏在那墙洞里。只是太公生前有交代,谁好忤逆他的意愿?那时运动不断,风声紧,稍不留神,就会犯错误,即便知道墙洞里藏了宝贝,也不敢取出来。退一步说,即便取出来,也没有流通的市场。时间一久,家人慢慢将这事淡忘了。只是我知道这事后耿耿于怀,多想看看传说中那白花花的银子啊!

家中建房也没“挖宝”

我读五年级那年,家里房子不够住,爸爸打算挨着老屋再添一排三间。建房子要花钱啊!正是大集体后期,大人整天困在生产队里,不要说没处挣钱,就算有,分身乏术。三间房子从打基础到落成,石匠、木工、土工、瓦工、材料……算下来开销得好几百块呢。那时手艺人一天才挣一块钱,这么多钱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一家人为筹钱犯愁了。

有天晚上,我们吃完饭围坐在桌边,不知不觉又说起了建房子的事。爸爸盘算,家里两头猪,卖掉一头,也就值个几十块钱,还缺没影儿呢。奶奶说,不行将她的寿材卖了,能添个百十块的。父亲头摇得像拨浪鼓:那不是打晚辈脸吗?爷爷出主意:拿粮食换工吧,省些现钱。一家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爸爸阴着脸直挠头。好一会,他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压低声音对大家说:“湾后忠国叔家卖了几块光洋,四五十元钱一块呢!”他的眸子里闪着晶亮的光。大伙一听,叹口气散开了。那会儿政策松动了些,村里偶尔有背着皮包走村串户的外乡人,偷偷地收购古玩、珠宝,兑换国库券、银元。银元值钱,但有毛还说秃子?!父亲朝走道那儿努努嘴:“没准那里有呢。”

爸爸话音刚落,奶奶虎起脸,口气坚决地说:“不行!别打它的主意,那是祖上留下的!”爸爸脸刷的红了,低下头。突然地,他攥紧拳头,往桌面上一击,朗声道“对,凡事靠自己!”那话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大家听。

那年建房子的钱大部分是借的,怎样还的,我记不清了,但此后我家过了几年苦日子,却印象深刻。不管日子多苦,家人不再提那墙洞的事。

宝藏终于出世 我却泄了气

初中毕业头一年的夏季,一个暴雨天,大人们困在家里下不了地。瓦屋嘛,风吹雨打的,瓦块脱节破损是常事,一下雨就会漏水。爸爸仰着头,背着手,每间屋子里转悠,检查屋漏。猛然间,他在走道里叫起来:“快看,墙洞破了!”大伙儿不知咋回事,鱼贯涌到走道间。顺着父亲的手指望去,窗户上方,一线雨水源源不断地往下滴,墙体洇湿了一大片。再看墙洞,封口黄泥豁了个口子,里面黑乎乎的看不清。奶奶说:“反正破了,索性扒开看看。”一家人看把戏一般,伸长脖子,期待的目光一齐聚焦洞口。

爸爸架上梯子爬上去,扒开封口黄泥,偏着脑袋朝里瞧,惊奇喊道:“真是钱呐!”我们激动得心快跳出来了,催他快取出来。他小心地伸手进去,掏出一把圆片状的东西。“光洋!”我没看清楚,就兴奋地大叫起来。等交到爷爷手上,我迫不及待地抢过几枚来看。那些玩意上面附有铜绿,中间方孔的我认得是铜钱,写有“乾隆通宝”等字样;比铜钱稍大实心的就不认得,上面写有“二十文”“五十文”等字样。举着大个的问爷爷可是光洋,爷爷勾指刮了一下我的脸蛋:“美得你!这是大钞呢。”

奶奶一旁看了半天说,这些都不值钱,小贩都懒得收。我像泄了气的皮球,兴致一下子没了。爸爸一股脑全掏出来,装了满满一葫芦瓢。捡了几个可意的塞进口袋,我留着玩儿,家人谁也没阻止。

经大人们一枚枚辨认,除了铜钱,就是大钞,一块光洋也没有,一家人多少有点失落。奶奶却摸着我的脑袋,微笑着说:“你太公常说一句话:‘晚辈不如我,要钱财做什么?晚辈胜似我,要钱财做什么?’没啥,本来就没指望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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